卡罗瞪眼看着继母在这身不合时宜到极点的装束中显得既滑稽又美丽,口香糖也忘了嚼。
健将熟练地替母亲系上带子,又伸手到裙子里面,去抻平贴身的衬裙,他这套动作十分麻利灵巧,一看便知是常常做,彻底懂得了女性着衣要领和窍门。
“他天天陪你逛女人服装店?”周先生忽然问。
“他不陪我,谁陪我?你陪?”海云半笑地反嘴。
“早看出他没出息!”周先生说。
“你儿子有出息?二十大几了还赖在家里!”
“我的家!我要谁赖谁就赖!”周先生说。一根手指按住耳朵眼上那只塞子,生怕漏听一个字。
“你的家——咱知道。咱娘俩在这顶多是老妈子和小伙计。”
“是你自己讲老妈子!”周先生起立,悲哀得颤颤巍巍,“老妈子敢花那么多钱,天天逛商店?!”
“老妈子还不跟你上床呢!”海云噙着饱饱两汪泪,人也凉了。
听到这里,周先生毅然拔下助听器。周先生被卡罗拉到餐室,健将推着海云进了自己卧室。
第二天,海云一早出门,直奔那个购物中心,去买昨天舍弃下的那条夕照红的太阳裙。海云往往留下一两件最贵的衣裳到生气的时候买,不然怄起气来就没得可买来消气了。也只有生气,她才买得下手,才有那股劲头和气魄。
海云是独自去商场的,健将的学校已开学。她在商场迷了途,怎么也找不见那条红裙子了。她从没一个人出过门,总是健将领路。不知怎的,她感到一种可怖的迷乱,眼和手慌慌张张地翻着倾挂的上百、上千种衣裳,像是在找一份性命攸关的文件,却怎么也找不到了。那条太阳裙,那个在一天前使她快活过的红融融的物件,不见了。她喘息越来越紧迫,似乎找不见它,往后的日子是过不下去的。
海云手空空地回到家。
离烧饭的时间还早,她不知该做什么。电视她是看不懂的,音乐她也是听不懂的。带来的两盘家乡音乐——河北民歌,她却不会用那个比飞机驾驶仪还复杂的音响组合,她也从来不打算学,这世上绝大部分事她自认是学不会的。她除了长一副漂亮模样和烧一手漂亮菜——这两样天生——其他她都学不会。
海云只有一件事可做,就是将所有买来的,尚未有名目、场合穿出去的衣裳统统再试一遍。
她身子一进入那滑溜的、柔软的衣裙,往客厅大镜前一立,神便定下来,一种愉悦出现了,健将一向是分享她这孤零零的愉悦的。她脱口喊道:“健将!健将……”
“Hi!”
海云抽风般扭转身,见楼梯上出现的是卡罗,卡罗微笑着,刚刚从午觉中被她的叫喊惊醒,脸上是浅睡后的红晕,他已走到海云身边,黑绿的大眼关切地看着她。海云第一次看见他安顿下来的嘴,面颊不再有咀嚼口香糖的轻微扭曲。
海云不知怎的往后撤一大步,像是害怕这个完全不同的卡罗,卡罗竟是如此友善。对于她这三十七岁的继母,卡罗的存在原来是暗暗含着某种意义。
“我帮你?”卡罗用五音不全的中文说道。
海云惊惧地笑笑,摇摇头。双手在背后扯住丝质衣裙的两扇门,只要她一松手,它就会滑出她的控制。
“我会帮。”卡罗逼上一步,“将会的我都会。”“将”是他对健将的叫法。
海云没料到他会讲中文,讲英文原来只是在这房子里造成一股势力,一股优越的、排外的势力。现在只有他和她俩人,没什么可排外了。卡罗丝绒一样的目光看进海云眼睛,海云的眼睛快快躲开去,“不用。”她说,依然将双手背在身后,扯紧裙的开关。向后背起的手使她原来就丰润的胸挺送出去。
卡罗微侧头,想一会儿,说:“为什么?将能做的,我也能。”
“不,”海云柔声说,“将是我生的。”海云清清楚楚地说。
卡罗马上收回伸进她眼里的目光。海云第一次见卡罗如此谦卑地一笑。
健将学校的功课很忙,他总是早出晚归,有时全家睡下了,他才回来。海云洗衣时嗅出健将所有衣服上都是冲头脑的汗臭。她没去多想,男孩子总是动动就臭烘烘的。
卡罗却像与健将调了位置似的,从早到晚待在家里,海云几乎总在试穿衣服时碰到他。他不再申请帮她,只静静看她一会儿,并不看她身上各种莫名其妙的新衣,而是直朝她眼睛看,直看到海云对他和她是怎么回事渐渐醒悟了。
海云这三十七年没爱过男人,或者她爱的男人都不爱她。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像卡罗这样往她眼里死找她。她逐渐不再追问健将每天学校里的事;健将像是不再重要,反正他是她自己的一部分,总会在那,跑不了的。
这天卡罗对她说:“我那儿有更大的镜子。”
海云装没听见。卡罗转身走了,海云不知怎的就跟他上了楼。卡罗请她进了自己屋,然后关上门。
海云身上着的是件白色晚装,无袖,从腋下隐隐透出少许腋毛。海云看着自己,眼的余光见卡罗接近了她,步子动作都轻柔得像丝绒。卡罗——你这金子堆大的少爷。海云想着,爱慕地、嫉恨地轻轻咬住牙关。
卡罗的眼睛大大地瞪着。海云突然发现它们也是孤独的,不亚于她自己,不亚于健将。不,海云想,卡罗是她所见到的最孤独的一缕魂。这孤魂在这幢城堡里徘徊了多少年、多少年,似乎早于他被那个胖大的金发母亲孕育、娩出。
卡罗的手指很轻地顺着她平整、年轻的脖颈滑下。那无听众的钢琴家的手指触摸着她的肩、臂。海云见镜子里的自己已是混沌一团白色,已融化得没了原形。她从没体会过这个融化过程,它真值得拿死去换。
海云感到那双无出路的钢琴家的手移向她的腰部。忽然,卡罗以一个令她意外的动作矮了下去。她清理一番视觉和感觉,发现他跪在她双膝间,脸埋在她稀滑的白色裙裾上,浑身虫似的蠕动,拼命躲避他想要去触碰的部位。多没出息,没出息得又如此动人。
“I……love……you!”他吸溜着鼻涕,口中发出喝粥般的声响。
海云一动不动,但浑身都是邀请。
俩人同时听见车房门启动,周先生回来了。
海云穿着白色晚礼服在厨房烧晚饭,周先生看不透似的看了她一阵,问:“穿的这一身是什么东西?”
海云擂小鼓似的剁着菜刀,一边答:“穿着玩玩啊!”
周先生“哼”了一声,意思是:“花这么些钱就‘玩玩’啊!”
海云轻快地将菜倒进升起烟的油锅,没像以往那样回敬他。现在她不只有健将,还有了个卡罗,因此对这个七十多的丈夫,她从此可以不一般见识。
炒到最后一道菜时,健将出现在厨房门口,脸让汗淌得白一道黑一道。
“哎哟小死人!放了学哪儿去了你?几天不照你面!”她边说边欢天喜地搅着炒锅,“把妈想得……”她没意识到自己在撒谎:这些天的夜里,她躺在黑暗里,听着周先生斯文的鼾声,睁眼闭眼,眼前都是卡罗。
海云甚至没留意儿子的明显消瘦和病马般迟钝的眼神。
“去洗洗脸!疯得你……”她喜悦地责骂儿子,将炒好的菜一飞腕子倒进瓷盘。
晚餐桌上是两只冷菜,四只热菜,气氛远不如往常沉闷。海云顶忙,给健将不断夹菜,又去不时答对卡罗那双眼睛。周先生瞥几眼海云白晚装上罩着花围裙,摇头笑笑,还是决定对妻子的荒诞装束不加干涉。饭吃到一半,电话铃响起来。
卡罗接的,却马上将话筒递给健将,脸上是等看好戏的表情。健将完全木然地捧着话筒,忽然求救地将脸转向母亲。
“怎么回事?”海云问。
健将没说出一个成型的字。
“学校来的电话——他五个礼拜没上学!”卡罗说,以尖而长的拇指点点健将。
健将恶狠狠朝卡罗瞪去。
卡罗像根本意识不到健将的存在,抽出一根口香糖,嚼起来,“学校说,他们正在考虑开除他。”
“根本没这么说!你狗日的瞎编!”健将对卡罗吼道。
周先生一拳擂在桌上:“你嘴放干净点,不然我马上可以请你滚出去!”
海云还没反应过来,鼓着眼看看健将,又看看周先生。
卡罗对父亲咕噜了一长串英文,一面咕噜一面继续以拇指点着健将。那是只鄙夷而傲慢的拇指。
周先生脸完全青下来:“你干什么去了?!五个礼拜,你干什么去了?!”
健将不语,闷着头。海云知道儿子没出息得十分彻底,但无救到这步田地,她是意外的。她挪到儿子身边:“说呀,你没上学,是不是哪儿不舒服?病了?还是老师种族歧视咱们?跟妈说呀!”海云恨不能为儿子想出所有借口。她用手臂环住健将的肩,脸几乎贴上去瞅他,希望瞅出什么病来。
“他有什么病?没看他刚才吃多少?”周先生大声道,布满老年斑的脸和手都在打颤,像是随时会厥过去,了结他勤劳敬业的一生:“他以为他这辈子就可以靠我养,吃我的、喝我的,靠我一天十个钟头趴在写字台上来养他!”
海云看着自己年老丈夫的额角,一根紫色血管蚯蚓般拱动。
卡罗这时也在看父亲的额角。他轻轻在父亲背上抚两把,又对他轻声讲了几句英文。
海云似乎突然明白卡罗在讲什么。他在撺掇父亲,离间父亲与健将。海云捡起一只青花细瓷盘掼在明晃晃的打蜡地板上。人们全抬头,只见她脸狰狞了一瞬后,去净表情。
“废料东西!杂种!你仗着谁呢!你心对口、口对心,说句实话:这些天你动的什么脑筋?打的什么下流主意呢?当我不明白你?别迷了心窍儿,废料玩意儿……”
健将完全不懂母亲在说什么,猛抬起头,两眼死死噙住泪。他突然纵身,抄起地上碎作两半的瓷盘,向卡罗砍去,砍到了卡罗额上角,一个细红的月牙儿刹那间晕开,不一会儿,血从卡罗捂在伤处的手指缝溢出。
海云扑住健将,嘴里念咒似的说:“杀!先杀你妈!是你妈的报应……”
周先生已打了报警电话。十分钟后,警察们来了。三三两两的街坊在自己院子门口往一五○张望,蹊跷死静了二十年的这座银灰城堡怎么今晚让警车给热闹起来了。周先生到门口去抱歉,说家里的报警装置不小心被碰响,一场虚惊而已。
周先生和海云商量,送健将去一所寄宿男校,在五百里外,学费极昂贵。海云点了头:周先生肯出这样一笔钱,事情总错不到哪去,至少健将不算亏。
卡罗也被一所三流音乐学院录取,一个星期内就要到东部去了。
周先生悔过似的对海云说:“我陪你的时间太少,我准备马上退休,七十二喽。以后天天在家陪你。我们去欧洲旅行,去亚洲、南美!哎,你想去哪里?”
海云无神地笑笑。她正在整理挤得紧紧的一壁橱新衣,它们中的多数,她从来没穿过。
健将从外面回来,手里有个商场购物袋。“妈!”他叫了一声。
海云回头,见儿子从包里拎出一条夕照红的太阳裙。就是几月前她看中却没舍得买的那条。
“哎呀……”海云小女婴一样将两只手掌在空中挥几下。
周先生走开了。凡是有健将的地方,一般是没有他的。
惊喜过后,海云问:“哪来的钱,你?”
“打工打来的。”健将答道。他告诉妈,那几个星期的逃学,他是去找工打了。试了七八家餐馆,终于一家收他做了厨房下手,一小时两块半。
海云这时已剥下了衣服,欲试新装,几乎裸出大半个身体。听儿子讲到此,她眼眶一胀,两大汪眼泪倾出来。她不知低吟了句什么,将儿子搂进怀里——她那原始状态的雌性胸怀里。儿子在她赤裸的乳房间一动不动,她又感到十年前那种拥有;这拥有感将支撑往后她与儿子的长相别。
海云穿着新装跑向客厅,正看电视的卡罗和周先生被她一道夕照般的色彩惹得回首。这条不伦不类得一塌糊涂的红裙子使父子俩都不由自主从沙发上欠起屁股,都赞叹与谴责地盯着这个三十七岁的女人。
健将跟上来替她整理胸前、背后、裙下,完全熟门熟路。
“穿这个……像什么话?”周先生自语般说,苦笑。
“放心,我不会穿出门!”海云顶他。
“是不能穿出门。”周先生说。
“我就在家穿穿。穿着玩玩——我有地方出门去穿它吗?”海云说。
海云看着镜中的自己,以及镜子折射出三个男人的神色。她明白自己是美丽的。她明白这美丽对他们是白白一种浪费,同时也对他们是无情的一份折磨。
当晚,卡罗埋伏在楼梯拐角。海云觉得他伤疤尚新的面孔那么要她命。她忽然感到这世上都错了,错了便对了。她笑笑,从健将与他冲突,她还第一次对他笑。
卡罗走上来,把嘴唇慢慢触到她面颊上、她脖子上,她不动,没有邀请,也没有拒绝。他说他从她进了这房子,就开始爱她,她该是他的。
她抬起脸,看着他,感到自己在红色太阳裙下渐渐肿胀。她对伦常天条的无知使她无邪地想要和想给。刹那间,她几乎想回报卡罗,以同样的话,同样的动作。
但她仍一动不动。听卡罗拿千差万错的音调许愿:他将回来,为她回来。
她知道他不会回来,外面多大、多好。健将也不会回来,从这里出去,谁还回来。她有足够的美丽衣裳,将为卡罗和健将美丽地活在这里,哪怕他们在千里万里之外,哪怕他们永远不归。
海云从洗脸间穿着严严实实的睡衣出来,却见她七十二岁的丈夫浑身赤裸。“快!快!快脱……”他喘着说,意思是这一记来得不易,弄不好就错过了。海云慌了,大把大把扯脱衣裤。他却仍催:“快些!快些……”他似乎竭力维护着他那珍奇的一次雄性证明,混沌的眼珠亮起来,亮出欣喜、紧张、侥幸和恐惧。
这是海云头一次把肉体呈给丈夫。
她仔细躺平,尽可能不让他吃力。这是她本分的事,她没有道理不高兴做。海云什么也不去想,不去想卡罗,不去想健将,更不去想她爱过的篮球中锋和没爱过的少校。
丈夫的权利进入了她,大事情一样郑重地推动一下,再推动一下。
海云闭上眼,柔顺得像团泥。
这时她隐隐听见卡罗那到处是断裂的钢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