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间,俩人生了四个孩子,全都是男孩,就叫个春、夏、秋、冬。春是春天生的,算是头生子。凤凤快生产的时候,正在湾地里锄麦子。凤凤肚子开始一阵一阵疼了,可也没当作一回事。凤风一边忍着疼痛,一边继续锄麦子。不用说,一阵一阵的疼痛,影响了锄地的速度,凤凤锄得越来越慢,最后就停下来了。龙龙是一个粗心的男人,女人一步一步落后面,还没觉察出。疼痛一点一点紧起来,凤凤开始呻吟。龙龙一回头,吓了一跳,看见凤凤脸色煞白,挂了一脸的汗珠子。龙龙问,你这是怎么啦?凤凤说,怕是要生了。龙龙背上凤凤,一溜小跑,算是赶在孩子露头前,把凤凤背回了草庵子。放下凤凤,就忙着烧水,锅在庵子外头,龙龙一锅水没烧开,凤凤肚里的孩子就“哇啦”一声冒出来了。
听见动静,龙龙冲黑糊糊的草庵子问,男孩女孩?
凤凤手里扯着血糊流啦的脐带说,还没顾上看呢,你快别烧了,把剪子递过来。
夏天生夏,算是第二胎。凤凤生夏是在淮河里洗衣服,没觉着肚子怎么疼,却看见河面上流出一滩血。凤凤“呀”了一声,勾头去看,才察觉裤裆血淋淋地坠着一堆东西。凤凤骂,你个性急子的孩子,你就不能候娘把一盆衣服洗好了,你再出来?凤凤走上河岸,解开裤裆,上嘴把孩子的脐带咬下来。
这年秋天生秋的时候,凤凤正在担水浇湾地里的一畦子白菜。秋季天,湾地里不能种黄豆,害怕淮河涨水淹,种白菜不害怕淮河涨水淹。黄豆占地时间长,不到成熟那一刻,淮河涨水都害怕。种白菜与种庄稼不同,白菜小能吃,白菜大也能吃,不怕淮河涨水淹。这一年偏偏天干无雨,干得一畦子白菜不浇水耷头耷脑长不成。淮河不涨水时,距离白菜地很远,担一趟水来来回回不容易。一担水担到半路,孩子“出溜”一下滚了出来。凤凤放下水桶,咬断脐带,脱下裤子沾湿了,擦孩子,擦自己。再脱下小褂子,把孩子包裹好,放在路边上,嫌一担水倒半道上可惜了,就又挑上了担子。凤凤挑着一担水,走进白菜地,不慌不忙地浇了白菜,这才折回头,抱起孩子回家去。
孩子生多了,就像母鸡生个蛋。
第四个孩子生在冬里,冬里清闲,就待在家里等生孩子,却从雪天前生到雪天后,一连生了十几天,也没能把孩子生下来。凤凤说,看来是闲的,闲天生孩子也没有忙天快。龙龙说,那你就找一件事做一做,省得他老不出来。凤凤望着草庵前面的一大片白雪问,总不能去扫雪吧?龙龙说,扫雪能算干活?凤凤说,那还有什么活好做呢?龙龙说,你把家里的陈粮出一出风,下雪天出风好,粮食经风一吹,陈年的霉味都去了。凤凤说,我挺着个大肚子,你还让我干这么重的活。说着就挺着个大肚子,在草庵门前的雪地里铺上一张大苇席,把粮食一口袋一口袋地搬出草庵,倒在席子上,出风。一倒出来,陈粮的味道就让冰冷的雪气卷跑了。雪地上的鸟雀子,先是愣着,不敢往跟前凑,后来就探头探脑,凑上来了。凤凤挺着肚子,拿右手抵住腰眼,看着它们笑。龙龙不上前搭把手,一旁里睁着俩眼看,三个孩子也一齐睁着俩眼看。凤凤说龙龙,你多少也搭一把手呀?龙龙摇头说,帮你把活做了,要是还不生怎么办?凤凤说三个儿子,春,夏,秋,别学你们老子,帮妈伸一把手。三个孩子不说话,一齐回头看他大,见他大嬉皮笑脸,就一齐缩进草庵子暗处。
粮食出尽风头的这一天,凤凤生下了第四个孩子,扒开两条小腿一看,还是一个男孩。龙龙知道凤凤一直想要一个闺女,劝她说,别看了,裹上吧,想生闺女,下胎也不晚啊。凤凤摇摇头说,不能再生了,四个儿我不怕,就怕赶明娶四房媳妇,那还不得累死咱俩呀。龙龙不想长远的事情,嘻下脸来问,那你撵你男人哪里去睡?
凤凤疲惫着一张脸,笑一笑,没说话。
她是想起了自己第一回和龙龙做夫妻,那是在芦苇丛中的小划子里。
俩人眼睁睁看着父母随着大船被河水吞没,眼睁睁看着一队官兵消失在更远的夜色里。这并不能肯定劫难已经过去,官兵不再返回来。三天三夜,俩人躲在小划子里不敢大声说话,也不敢划出芦苇丛。俩人常常是睁着惊恐的眼睛,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小划子里的地方很小,俩人呆上面,要么躺着,要么坐着。要是直起腰,站起身,怕是头脑就要暴露在芦苇上面了。俩人虽说是父母相许的夫妻,还没有做过夫妻之间的事情,彼此有些羞涩,也有些不知所措。白天,凤凤坐船头,龙龙坐船尾。夜里,凤凤合衣睡觉,头朝西脚朝东。龙龙合衣睡觉,头朝东脚朝西。半夜里,凤凤睡不着觉,龙龙也是不停地乱翻身。凤凤坐起身,龙龙也坐起身。凤凤坐船头,龙龙坐船尾。
凤凤说,哥,俺饿。
龙龙大一岁,凤凤小一岁。时常里,凤凤喊龙龙,喊龙。龙龙喊凤凤,喊凤。如今大人不在了,凤凤不知不觉,改了称呼。
龙龙打怀里掏出一块面饼,掰半块,递给凤凤。
凤凤吃过半块面饼说,哥,俺渴。
龙龙俯身合拢两手,打淮河里捧起水,递给凤凤。凤凤就把一张嘴一副脸,一齐埋进龙龙的手里,喝了几口淮河水。
凤凤说,哥,俺冷。
风紧贴河面吹过来,但五月的夜风,并不多冷。
龙龙脱去身上的小褂,递给凤凤。
凤凤说,哥,俺害怕。
凤凤饿了有面饼。凤凤渴了有河水。凤凤冷了有褂子。凤凤害怕怎么办?龙龙不知道该咋办了。龙龙不知道的事情,凤凤知道。凤凤一点一点从船头往船尾挪动。
龙龙睁大了眼睛,不知凤凤想干什么。
凤凤说,哥,你抱着俺。
龙龙伸出两手,又缩回两手。
凤凤生气了,说哥,你忘了,你是俺男人,俺是你女人。
凤凤伸手解开龙龙身上的小褂纽子,龙龙的身子微微颤抖。芦苇丛里突然旋起了一阵风,小划子颠簸起来。
龙龙问凤凤,还饿吗?
凤凤摇摇头说,不饿了。
龙龙问凤凤,还渴吗?
凤凤摇摇头说,不渴了。
龙龙问凤凤,还冷吗?
凤凤摇摇头说,不冷了。
龙龙问凤凤,还怕吗?
凤凤摇摇头说,不怕了。
小划子纹丝不动,俩人你抱着我,我抱着你,睡着了。
十年间,除去凤凤的身子不干净,除去凤凤怀孩子、生孩子,俩人每天晚上都搂着睡,从不把夫妻的事情落下。俩人淮河里长大,喜欢夜晚像河船一样颠簸,喜欢旱地上的小划子,有风口浪尖上的感觉。夜里俩人不把夫妻的事情做一做,就睡不安稳觉。十年间,俩人一直睡在小划子里,别人家夫妻说睡觉,说上床。他们说睡觉,说上船。
天一黑,龙龙就催促凤风说,上船吧。
凤凤说,月姥娘还没上来呢,慌啥?
但从这年冬天开始,龙龙夜里就不能上船了,凤凤带着四个孩子睡在小划子里,已经是满满当当,龙龙只能睡在一旁搭起的地铺上。龙龙睡在船下,问凤凤说,俺多咱才能上船呢?凤凤说,候孩子们大了,把地方腾出来了。龙龙半夜半夜睡不着觉,一趟一趟去草庵门口坐着。凤凤倒是半夜半夜睡得香甜,只冬往她怀里拱时,把**填他嘴上。龙龙睡不着觉的时候,喜欢自言自语地说话,他说俺怎么就不是女人,不能怀孩子,生孩子呢?要不就说,女人为啥要怀孩子,要生孩子呢?
龙龙深深感到受冷落。
这天晚上,龙龙扛着一把镐一把锨,走出草庵门,去不远处的一片岗地里。龙龙先是使用镐,一镐一镐刨下去。夜里空旷,四野静寂。镐声沉闷,有力,一传传老远,像是能把黑夜砸出一个窟窿。凤凤被震醒了,跑去问龙龙,你这是做什么呢?龙龙说,俺这是挖地基,眼看四个孩子一天天长大,这么一间草庵子,还能盛得下一家人吗?凤凤站一旁,愣愣神,想一想说,可不嘛,是该起几间像模像样的屋了。
隔年秋天,凤凤的肚子又一次鼓出来,怀上了孩子。龙龙问凤凤,这个孩子是船上的,还是床上的。俩人现在有了两处能睡觉的地方,一处是船上,一处是床上。凤凤说,你问俺,俺问谁啊。
这以后,凤凤又一连气生下四个闺女。一个生在锄麦天,取名叫麦苗。一个生在收麦天,取名叫麦粒。另外两个闺女是双胞胎,生在小麦拔节的时候,先一步出生的那个,取名叫麦秸;后一步出生的那个,取名叫麦穗。
俩人一共生出四儿四女,这四儿四女后来像一窝老鼠,在淮河岸边慢慢胤开来,越胤越大。
民间把繁衍叫作“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