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大狂是人们的一种本性,个个人都喜欢用他自命特别具有的性质来做分类的标准。基督教徒认为世人只可以分做基督教徒和异教徒;道学家觉得人们最大的区别是名教中人和名教罪人;爱国主义者相信天下人可以黑白分明地归于爱国者和卖国贼这两类;“钟情自在我辈”的名士心里只把人们斫成两部分,一面是餐风饮露的名士,一面是令人作呕的俗物。这种唯我独尊的分类法完全出自主观,因为要把自己说的光荣些,就随便竖起一面纸糊的大旗,又糊好一面小旗偷偷地插在对面,于是乎拿起号角,向天下人宣布道这是世上的真正局面,一切芸芸苍生不是这边的好汉,就是那面的喽罗,自己就飞扬跋扈地站在大旗下傻笑着。这已经是够下流了。但是若使没有别的结果,只不过令人冷笑,那到也是无妨的;最可怕的却是站在大旗下的人们总觉得自己是正宗,是配得站在世界上做人的,对面那班小鬼都是魔道,应该退出世界舞台的。因此认为自己该享到许多特权,那班敌人是该排斥,压迫,毁灭的。所以基督教徒就在中古时代演出教会审判那幕惨凄的悲剧;道学家几千年来在中国把人们弄得这么奄奄一息,毫无“异端”的精神;爱国主义者吃了野心家的迷醉剂,推波助澜地做成欧战;而名士们一向是靠欺骗奸滑为生,一面骂俗物,一面做俗物的寄生虫,养成中国历来文人只图小便宜的习气。这几个招牌变成他们的符咒,借此横行天下,发泄人类残酷的兽性。我们绝不能再拿这类招牌来惹祸了。
在上帝创造世界之后,宇宙是黑漆一团的,而世界的末日也一定是归于原始的黑暗,所以这个宇宙不过是两个黑暗中间的一星火花。但是这个世界仍然是充满了黑暗,黑暗可说是人生核心;人生的态度也就是在乎怎样去处理这个黑暗。然而,世上有许多人根本不能认识黑暗,他们对于人生是绝无态度的,只有对于世人通常姿态的一种出于本能的模仿而已;他们没有尝到人生的本质,黑暗,所以他们是始终没有看清人生的,永远是影子般浮沉世上。他们的哀乐都比别人轻,他们生活的内容也浅陋得很,他们真可说虽生之日犹死之年。可是,他们占了世人的大部分,这也是几千年来天下所以如是纷纷的原因之一。
他们并非完全过着天鹅绒的生活,他们也遇过人生的坎坷,或者终身在人生的臼子里面被人磨桩着,但是他们不能了解什么叫做黑暗。天下有许多只会感到苦痛,而绝不知悲哀的人们。当苦难压住他们时候,他们本能地发出哀号,正如被打的猫狗那么嚷着一样。苦难一走开,他们又恢复日常无意识的生活状态了,一张折做两半的纸还没有那么容易失掉那折痕。有时甚至当苦痛还继续着时候,他们已经因为和苦前相熟,而变麻木了。过去是立刻忘记了,将来是他们所不会推测的,现在的深刻意义又是他们所无法明白的,所以他们免不了莫明其妙的过日子。悲哀当然是没有的,但是也失丢了生命,充实的生命。他们没有高举生命之杯,痛饮一番,他们只是尝一尝杯缘的酒痕。有时在极悲哀的环境里,他们会如日常地白痴地笑着,但是他们也不晓得什么是人生最快意的时候。他们始终没有走到生命里面去,只是生命向前的一个无聊的过客。他们在世上空尝了许多无谓的苦痛同比苦痛更无谓的微温快乐,他们其实不懂得生命是怎么一回事。真是深负上天好生之德。
有人以为志行高洁的理想主义者应当不知道世上一切龌龊的事体,应当不懂得世上有黑暗这个东西。这是再错不过的见解。只有深知黑暗的人们才会热烈地赞美光明。没有饿过的人不大晓得食饱的快乐,没有经过性的苦闷的小孩子很难了解性生活的意义。奥古斯丁托尔斯泰都是走遍世上污秽的地方,才产生了后来一尘不沾的洁白情绪。不觉得黑暗的可怕,也就看不见光明的价值了。孙悟空没有在八卦炉中烧了六十四天,也无从得到那对洞观万物的火眼金睛了。所以天下最贞洁高尚的女性是娼妓。她们的一生理在黑暗里面,但是有时谁也没有她们那么恋着光明。她们受尽人们的揶揄,历遍人间凄凉的情境,尝到一切辛酸的味道,若使她们的心还卓然自立,那么这颗心一定是满着同情和怜悯。她们抓到黑暗的核心,知道侮辱她们的人们也是受这个黑暗残杀着,她们怎么不会满心都是怜怜呢,当DeQuincey流落伦敦,彷徨无依的时候,街上下等的娼妓是他惟一的朋友,最纯洁的朋友,当朵斯妥夫斯基的罪与罚里主要人物Raskonikov为着杀了人,万种情绪交哄胸中时候,妓女Sonia是惟一能够安慰他的人,和他同跪在床前念圣经,劝他自首。只有濯污泥者才能够纤尘不染。从黑暗里看到光明的人正同新罗曼主义者一样,他们受过写实主义的洗礼,认出人们心苗里的罗曼根源,这才是真真的罗曼主义。在这过糊涂世界里,我们非是先一笔勾销,再重新一一估定价值过不可,否则囫囵吞枣地随便加以可否,是猪八戒吃人参果的办法。没有夜,那里有晨曦的光荣。正是风雨如晦时候,鸡鸣不已才会那么有意义,那么有内容。不知黑暗,心地柔和的人们像未锻炼过的生铁,绝不能成光芒十丈的利剑。
但是了解黑暗也不是容易的事,想知道黑暗的人最少总得有个光明的心地。生来就盲目的,绝对不知道光明和黑暗的分别,因此也可说不能了解黑暗了。说到这里,我们很可以应用柏拉图的穴居人的比喻。他们老住在穴中,从来没有看到阳光,也不觉得自己是在阴林森的窟里。当他们才走出来的时候,他们羞光,一受到光明的洗礼,反头晕目眩起来,这是可以解说历来人们对于新时代的恐怖,才是恋着旧时代的骸骨,因为那是和人们平常麻木的心境相宜的。但是当他们已惯于阳光了,他们一回去,就立刻深觉得窟里的黑暗凄惨。人世的黑暗也正和这个窟穴一样,你必定瞧到了光明,才能晓得那是多么可怕的。诗人们所以觉得世界特别可悲伤的,也是出于他们天天都浴在洁白的阳光里。而绝不能了解人世光明方面的无聊小说家是无法了解黑暗,虽然他们拼命写许多所谓黑幕小说。这类小说专讲怎样去利用人世的黑暗,却没有说到黑暗的本质。他们说的是技术,最可鄙的技术,并没有尝到人世黑暗的悲哀。所以他们除开刻板的几句世俗道德家的话外,绝无同情之可言。不晓得悲哀的人怎么会有同情呢?“人心险诈”这个黑暗是值得细味的,至于人心怎样子险诈。以及我们在世上该用那种险诈手段才有达到目的,这些无聊的世故是不值得探讨的。然而那班所谓深知黑暗的人们却只知道玩弄这些小技,完全没有看到黑暗的真意义了。俄国文学家Dostoiefsky,GogolChekhov等才配得上说是知道黑暗的人。他们也都是光明的歌颂者。当我们还无法来结实地来把人们分类时候,就将世人分做知道黑暗的和不知道黑暗的,也未始不是个好办法罢!最少我这十几年来在世网里挣扎着的时候对于人们总是用这点来分类,而且觉得这个标准可以指示出他们许多其它的性质。
一个“心力克”的微笑
写下题目,不禁微笑,笑我自己毕竟不是个道地的“心力克”(Cydic)。心里蕴蓄有无限世故,却不肯轻易出口,混然和俗,有如孺子,这才是真正的世故。至于稍稍有些人生经验,便喜欢排出世故架子的人们,还好真有世故的人们不肯笑人,否则一定会被笑得怪难为情,老羞成怒,世故的架子完全坍台了。最高的艺术使人们不觉得它有斧斤痕迹,最有世故的人们使人们不觉得他是曾经沧海。他有时静如处女,有时动如走兔,却总不像有世故的样子,更不会无端谈起世故来。我现在自命为“心力克”,却肯文以载道,愿天下有心人无心人都晓得“心力克”的心境是怎么样,而且向大众说我有微笑,这真是太富于同情心,太天真纯朴了。怎么好算做一个“心力克”呢?因此,我对于自己居然也取“心力克”的态度,而微笑了。
这种矛盾其实也不足奇。嵇叔夜的“家诫”对于人情世故体贴入微极了,可是他又写出那种被人们逆鳞的几封绝交书。叔本华的“箴言”揣摩机心,真足以坏人心术,他自己为人却那么痴心,而且又如是悲观,颇有退出人生行列之意,当然用不着去研究如何在污浊世界里躲难偷生了。予何人斯,拿出这班巨人来自比,岂不蒙其他“心力克”同志们的微笑。区区之意不过说明这种矛盾是古已有之,并不新奇。而且觉得天下只有矛盾的言论是真挚的,是有生气的,简直可以说才算得一贯。矛盾就是一贯,能够欣赏这个矛盾的人们于天地间一切矛盾就都能澈悟了。
好好一个人,为什么要当“心力克”呢?这里真有许多苦衷。看透了人们的假面目,这是件平常事,但是看到了人们真面目是那么无聊,那么乏味,那么不是他们假面目的好玩,这却怎么好呢?对于人世种种失却幻觉了,所谓Disillusion,可是同时又不觉得这个Disillusion是件了不得的聪明举动:却以为人到了一定年纪,不是上智和下愚却多少总有些这种感觉,换句话说,对于Disillusion也Disillusion了,这却怎么好呢?年青时白天晚上都在那儿做蔷薇色的佳梦,现在不但没有做梦的心情,连一切带劲的念头也消失了,真是六根清净,妄念俱灭,然而得到的不是涅,而是麻木,麻木到自己到觉悠然,这怎么好呢?喜怒爱憎之感一天一天钝下去了,眼看许多人在那儿弄得津津有味,又仿佛觉得他们也知道这是串戏,不过既已登台,只好信口唱下去,自己呢,没有冷淡到能够做清闲的观客,隔江观火,又不能把自己哄住,投身到里面去胡闹一场,双脚踏着两船旁,这时倦于自己,倦于人生,这怎么好呢?惘怅的情绪,凄然的心境,以及冥想自杀,高谈人生,这实在都是少年的盛事;有人说道,天下最鬼气森森的诗是血气方旺的年青写出的,这是真话。他们还没有跟生活接触过,那里晓得人生是这么可悲,于是逞一时的勇气,故意刻画出一个血淋淋的人生,以慰自己罗曼的情调。人生的可哀,没有涉猎过的人是忆测不出的,否则他们也不肯去涉猎了,等到尝到苦味,你就噤若寒蝉,谈虎色变,绝不会无缘无故去冲破自己的伤痕。那时你走上了人生这条机械的路子,要离开要更大的力量,是已受生活打击过的人所无法办到的,所以只好掩泪吞声活下去了,有时挣扎着显出微笑。可是一面兜这一步一步陷下去的圈子,一面又如观止水地看清普天下种种迫害我们的东西,而最大的迫害却是自己的无能,否则拨云雾而见天日,抖擞精神,打个滚九万里风云脚下生,岂不适意哉?然而我们又知道就说你一个人在人生舞台上演一大套热闹的戏,无非使后台地上多些剩脂残粉,破碎衣冠。而且后台的情况始终在你心眼前,装个欢乐的形容,无非更增抑郁而已。也许这种心境是我们最大的无能,也许因为我们无能,所以做出这个心境来慰藉自己。总之,人生路上长亭更短亭,我们一时停足,一时迈步,望苍茫的黄昏里走去,眼花了,头晕了,脚酸了,我们暂在途中打盹,也就长眠了,后面的人只见我们越走越远身体越小,消失于埃里了。路有尽头吗,干吗要个尽头呢?走这条路有意义吗?什么叫做意义呢?人生的意义若在人生之中,那么这是人生,不足以解释人生;人生的意义若在人生之外,那么又何必走此一程呢?当此无可如何之时我们只好当“心力克”,借微笑以自遣也。
瞥眼看过去,许多才智之士在那里翻筋斗,也看实会令人叫好。比如,有人排架子,有人排有架子的架子,有人又排不屑计较架子有无的架子,有人排天真的架子,有人排既已世故了,何妨自认为世故的坦白架子,许多架子合在一起,就把人生这个大虚空筑成八层楼台了,我们在那上面有的战战兢兢走着,有的昂头阔步走着,终免不了摔下来,另一个人来当那条架子了。阿迭生拿桥来比人生,勃兰德斯在一篇叫做人生的文章里拿梯子来比人生,中间都含有摔下的意思,我觉得不如我这架子之说那么周到,因为还说出人生的本素。上面说得太简短了,当然未尽所欲言,举一反三,在乎读者,不佞太忙了,因为还得去微笑。
善言
曾子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真的,人们胡里胡涂过了一生,到将瞑目时候,常常冲口说出。一两句极通达的,含有诗意的妙话。歌德以为小孩初生下来时的呱呱一声是天上人间至妙的声音,我看弥留的模糊呓语有时会同样地值得领味。前天买了一本梁巨川先生遗笔,夜里灯下读去,看到绝命书最后一句话是“不完亦完”,掩卷之后大有“为之掩卷”之意。
宇宙这样子“大江流日夜”地不断的演进下去,真是永无完期,就说宇宙毁灭了,那也不过是它的演进里一个过程罢。仔细看起来,宇宙里万事万物无一不是永逝不回,岂单是少女的红颜而已。人们都说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可是今年欣欣向荣的万朵娇红绝不是去年那一万朵。若使只要今年的花儿同去年的一样热闹,就可以算去年的花是青春长存,那么世上岂不是无时无刻都有那么多的少年少女,又何取乎惋惜。此刻的宇宙再过多少年后会完全换个面目,那么这个宇宙岂不是毁灭了吗?所谓生长也就是灭亡的意思,因为已非那么一回事了。十岁的我与现在的我是全异其趣的,那么我也可以说已经夭折了。宗教家斤斤于世界末日之说,实在世界任一日都是末日。入世的圣人虽然看得透这两面道理,却只微笑地说“生生之谓易”,这也是中国人晓得凑趣的地方。但是我却觉得把死死这方面也揭破,看清这里面的玲珑玩意儿,却更妙得多。晓得了我们天天都是死过去了,那么也懒得去干自杀这件麻烦的勾当了。那时我们做人就达到了吃鸡蛋的禅师和喝酒的鲁智深的地步了。多么大方呀,向普天下善男信女唱个大喏!
这些话并不是劝人们袖手不做事业,天下真真做出事情的人们都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诸葛亮心里恐怕是雪亮的,也晓得他总弄不出玩意来,然而他却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叫做“做人”。若使你觉无事此静坐是最值得干的事情,那也何防做了一生的因是子,就是没有面壁也是可以的。总之,天下事不完亦完,完亦不完,顺着自己的心情在这个梦梦的世界去建筑起一个梦的宫殿罢,的确一天也该运些砖头。明眼人无往而不自得,就是因为他知道天下事无一值得执着的,可是高僧也喜欢拿一串数珠,否则他们就是草草此生了。
KISSINGTHEFIRE(吻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