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志摩先生,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他那双银灰色的眸子,其实他的眸子当然不是银灰色的,可是我每次看见他那种惊奇的眼神,好像正在猜人生的谜,又好像正在一页一页揭开宇宙的神秘,我就觉得他的眼睛真带了一些银灰色。他的眼睛又有点像希腊雕像那两片光滑的,仿佛含有无穷情调的眼睛,我所说银灰色的感觉也就是这个意思罢。
他好像时时刻刻都在惊奇着。人世的悲欢,自然的美景,以及日常的琐事,他都觉得是很古怪的,从来没有看见过的,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所以他天天都是那么有兴致(Gusto),就是说出悲哀的话时候,也不是垂头丧气,厌倦于一切了,却是发现了一朵“恶之华”,在那儿惊奇着。
三年前,在上海的时候,有一天晚上,他拿着一根纸烟向一位朋友点燃的纸烟取火,他说道:“Kissingthefire”这句话真可以代表他对于人生的态度。人世的经验好比是一团火,许多人都是敬鬼神而远之,隔江观火,拿出冷酷的心境去占量一切,不敢投身到轰轰烈烈的火焰里去,因此过个暗淡的生活,简直没有一点的光辉,数十年的光阴就在计算怎么样才会不上当里面消逝去了,结果上了个大当。他却肯亲自吻着这团生龙活虎般的烈火,火光一照,化腐臭为神奇,遍地开满了春花,难怪他天天惊异着,难怪他的眼睛跟希腊雕像的眼睛相似,希腊人的生活就是像他这样吻着人生的火,歌唱出人生的神奇。
这一回在半空中他对于人世的火焰作最后的一吻了。
第二度的青春
人们到了相当年纪,大概不会再有春愁。就说偶然还涉遐思,也不好意思出口了。
乡愁,那是许多人所逃不了的。有些人天生一副怀乡病者的心境,天天惦念着他精神上的故乡。就是住在家乡里,仍然忽忽如有所失,像个海外飘零的客子。就说把他们送到乐园去,他们还是不胜惆怅,总是希冀企望着,想回到一个他所不知道的地方。这些人想像出许多虚幻的境界,那是宗教家的伊甸园,哲学家的伊比鸠鲁斯花园,诗人的ElysiumElDorado,Arcadia,理想主义者的乌托邦,来慰藉他们彷徨的心灵;可是若使把他们放在他们所追求的天国里,他们也许又皱起眉头,拿着笔描写出另个理想世界了。思想无非是情感的具体表现,他们这些世外桃源只是他们不安心境的寄托。全是因为它们是不能实现的,所以才能够传达出他们这种没个为欢处的情怀;一旦不幸,理想变为事实,它们立刻就不配做他们这些情绪的象征了。说起来,真是可悲,然而也怪有趣。总之,这一班人大好年华都销磨于绻怀一个莫须有之乡,也从这里面得到他人所尝不到的无限乐趣。登楼远望云山外的云山,淌下的眼泪流到笑涡里去,这是他们的生活。吾友莫须有先生就是这么一个人,久不见他了,却常忆起他那泪痕里的微笑。
可是,人们到了相当年纪,(又是这么一句话)对于自己的事情感到厌倦,觉得太空虚了,不值一想,这时连这一缕乡愁也将化为云烟了。其实人们一走出情场,失掉绮梦,对于自己种种的幻觉都销灭了,当下看出自己是个多么渺小无聊的汉子,正好像脱下戏衫的优伶,从缥渺世界坠到铁硬的事实世界,砰的一声把自己惊醒了。这时睁开眼睛,看到天上恒河沙数的群星,一佛一世界,回想自己风尘下过千万人已尝过,将来还有无数万人来尝的庸俗生活,对于自己怎能不灰心呢?当此“屏除丝竹入中年”时候,怎么好呢?
可是,人们到了相当年纪,免不了儿女累人,三更儿哭,可以搅你的清梦,一声爸爸,可以动你的心弦。烦恼自然多起来了,但是天下的乐趣都是烦恼带来的,烦恼使人不得不希望,希望却是一服包医百病的良方。做了只怕不愁,一生在艰苦的环境下面挣扎着,结果常是“穷”而不“愁”,所谓潦倒也就是麻木的意思。做人做到艳阳天气勾不起你的幽怨,故乡土物打不动你莼鲈之思,真是几乎无路可走了。还好有个父愁。虽然知道自己的一生是个失败,仿佛也看出天下无所谓的成功的事情,已猜透成功等于失败这个哑谜了,居然清瘦地站在宇宙之外,默然与世无涉了;可是对于自己孩子们总有个莫名其妙的希望,大有我们自己既然如是塌台,难道他们也会这样吗的意思。只有没有道理的希望是真实的,永远有生气的,做父亲的人们明知小孩变成顽皮大人是种可伤的事情,却非常希望他们赶快长大。已看穿人性的腐朽同宇宙的乏味了,可是还希望他们来日有个花一般的生涯。为着他们,希望许多绝不可能的事情变为可能,为着他们,肯把自己重新掷到过去的幻觉里去,于是乎从他们的生活里去度自己第二次的青春,又是一场哀乐。为着儿女的恋爱而担心,去揣摩内中的甘苦,宛如又踱进情场。有时把儿女的痴梦拿来细味,自己不知不觉也走到梦里去了,孩提的想头和希望都占着做父亲者的心窝,虽然这些事他们从前曾经热烈地执着过,后来又颓然扔开了。人们下半生的心境又恢复到前半生那样了,有时从父愁里也产生出春愁和乡愁。
记得去年快有儿子时候,我的父亲从南方写信来说道,“你现在也快做父亲了,有了孩子,一切要耐忍些”,我年来常常记起这几句话,感到这几句叮咛包括了整个人生。
又是一年春草绿
一年四季,我最怕的却是春天。夏的沉闷,秋的枯燥,冬的寂寞,我都能够忍受,有时还感到片刻的欣欢。灼热的阳光,憔悴的霜林,浓密的乌云,这些东西跟满目创痍的人世是这么相称,真可算做这出永远演不完的悲剧的绝好背景。当个演员,同时又当个观客的我虽然心酸,看到这么美妙的艺术,有时也免不了陶然色喜,传出灵魂上的笑涡了。坐在炉边,听到呼呼的北风,一页一页翻阅一些畸零人的书信或日记,我的心境大概有点像人们所谓春的情调罢。可是一看到阶前草绿,窗外花红,我就感到宇宙的不调和,好像在弥留病人的榻旁听到少女的轻脆的笑声,不,简直好像参加婚礼时候听到凄楚的丧钟。这到底是恶魔的调侃呀,还是垂泪的慈母拿几件新奇的玩物来哄临终的孩子呢?每当大地春回的时候,我常想起哈姆雷特里面那位姑娘戴着鲜花圈子,唱着歌儿,沉到水里去了。这真是莫大的悲剧呀,比哈姆雷特的命运还来得可伤,叫人们啼笑皆非,只好朦胧地徜徉于迷途之上,在谜的空气里度过鲜血染着鲜花的一生了。坟墓旁年年开遍了春花,宇宙永远是这样二元,两者错综起来,就构成了这个杂乱下劣的人世了。其实不单自然界是这样子安排颠倒遇颠连,人事也无非如此白莲与污泥相接。在卑鄙坏恶的人群里偏有些雪白晶清的灵魂,可是旷世的伟人又是三寸名心未死,落个白玉之玷了。天下有了伪君子,我们虽然亲眼看见美德,也不敢贸然去相信了;可是极无聊,极不堪的下流种子有时却磊落大方,一鸣惊人,情愿把自己牺牲了。席勒说,“只有错误才是活的,真理只好算做个死东西罢了”,可见连抽象的境界里都不会有个称心如意的事情了。“可哀惟有人间世”,大概就是为着这个原因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