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先生怒目道:“你师父可是唐三藏么?”行者道:“正是,正是。”先生咬牙恨道:“你们可曾会着一个圣婴大王么?”行者道:“他是号山枯松涧火云洞红孩儿妖怪的绰号。真仙问他怎的?”先生道:“是我之舍侄,我乃牛魔王的兄弟。前者家兄处有信来报我,称说唐三藏的大徒弟孙悟空惫赖,将他害了。我这里正没处寻你报仇,你倒来寻我,还要什么水哩!”行者陪笑道:“先生差了。你令兄也曾与我做朋友,幼年间也曾拜七弟兄。但只是不知先生尊府,有失拜望。如今令侄得了好处,现随着观音菩萨,做了善财童子,我等尚且不如,怎么反怪我也?”
先生喝道:“这泼猢狲!还弄巧舌!我舍侄还是自在为王好,还是与人为奴好?不得无礼!吃我这一钩!”大圣使铁棒架住道:“先生莫说打的话,且与些泉水去也。”那先生骂道:“泼猢狲!不知死活!如若三合敌得我,与你水去;敌不过,只把你剁为肉酱,方与我侄子报仇。”大圣骂道:“我把你不识起倒的孽障!既要打,走上来看棍!”那先生如意钩劈手相还。二人在聚仙庵好杀:
圣僧误食成胎水,行者来寻如意仙。那晓真仙原是怪,倚强护住落胎泉。及至相逢讲仇隙,争持决不遂如然。言来语去成僝僽①,意恶情凶要报冤。这一个因师伤命来求水,那一个为侄亡身不与泉。如意钩强如蝎毒,金箍棒狠似龙巅。当胸乱刺施威猛,着脚斜钩展妙玄。阴手棍丢伤处重,过肩钩起近头鞭。锁腰一棍鹰持雀,压顶三钩螂捕蝉。往往来来争胜败,返返复复两章还。钩挛棒打无前后,不见输赢在那边。
那先生与大圣战经十数合,敌不得大圣。这大圣越加猛烈,一条棒似滚滚流星,着头乱打。先生败了筋力,倒拖着如意钩往山上走了。
大圣不去赶他,却来庵内寻水。那个道人早把庵门关了。大圣拿着瓦钵,赶至门前,尽力气一脚,踢破庵门,闯将进去。见那道人伏在井栏上,被大圣喝了一声,举棒要打,那道人往后跑了。却才寻出吊桶来,正自打水,又被那先生赶到前边,使如意钩子把大圣钩着脚一跌,跌了个嘴啃地。大圣爬起来,使铁棒就打。他却闪在旁边,执着钩子道:“看你可取得我的水去!”大圣骂道:“你上来!你上来!我把你这个孽障,直打杀你!”那先生也不上前拒敌,只是禁住了不许大圣打水。大圣见他不动,却使左手抡着铁棒,右手使吊桶,将索子才突鲁鲁的放下,他又来使钩。大圣一只手撑持不得,又被他一钩钩着脚,扯了个躘踵,连井索通跌下井去了。大圣道:“这厮却是无礼!”爬起来,双手抡棒,没头没脸的打将上去。那先生依然走了,不敢迎敌。大圣又要去取水,奈何没有吊桶,又恐怕来钩扯,心中暗暗想道:“且去叫个帮手来!”
好大圣,拨转云头,径至村舍门首,叫一声:“沙和尚。”那里边三藏忍痛呻吟,猪八戒哼声不绝。听得叫唤,二人欢喜道:“沙僧啊,悟空来也。”沙僧连忙出门接着道:“大哥,取水来了?”大圣进门,对唐僧备言前事。三藏滴泪道:“徒弟啊,似此怎了?”大圣道:“我来叫沙兄弟与我同去。到那庵边,等老孙和那厮敌斗,叫沙僧乘便取水来救你。”三藏道:“你两个没病的都去了,丢下我两个有病的,叫谁伏侍?”那个老婆婆在旁道:“老罗汉只管放心。不须要你徒弟,我家自然看顾伏侍你。你们早间到时,我等实有爱怜之意,却才见这位菩萨云来雾去,方知你是罗汉菩萨。我家决不敢复害你。”
行者“咄”的一声道:“汝等女流之辈,敢伤那个?”老婆子笑道:“爷爷呀,①僝僽(chánzhòu):埋怨、嗔怪。这里则是言语伤人的意思。
还是你们有造化,来到我家;若到第二家,你们也不得囫囵了。”八戒哼哼的道:“不得囫囵,是怎么的?”婆婆道:“我一家儿四五口,都是有几岁年纪的,把那风月事尽皆休了,故此不肯伤你。若还到第二家,老小众大,那年小之人,那个肯放过你去?就要与你交合;假如不从,就要害你性命,把你们身上肉,都割了去做香袋儿哩。”八戒道:“若这等,我决无伤。他们都是香喷喷的,好做香袋;我是个臊猪,就割了肉去,也是臊的,故此可以无伤。”行者笑道:“你不要说嘴,省些力气,好生产也。”那婆婆道:“不必迟疑,快求水去。”行者道:“你家可有吊桶?借个使使。”那婆子即往后边取出一个吊桶,又窝了一条索子,递与沙僧。沙僧道:“带两条索子去,恐一时井深要用。”沙僧接了桶、索,即随大圣出了村舍,一同驾云而去。
哪消半个时辰,却到解阳山界。按下云头,径至庵外。大圣吩咐沙僧道:“你将桶、索拿了,且在一边躲着,等老孙出头索战。你待我两个交战正浓之时,你乘机进去,取水就走。”沙僧谨依言命。孙大圣掣了铁棒,近门高叫:“开门!开门!”那守门的看见,急入里通报道:“师父,那孙悟空又来了也。”那先生心中大怒道:“这泼猴老大无状!一向闻他有些手段,果然今日方知,他那条棒真是难敌!”道人道:“师父,他的手段虽高,你亦不亚与他,正是个对手。”先生道:“前面两章,被他赢了。”道人道:“前两章虽赢,不过是一猛之性;后面两次打水之时,被师父钩他两跌,却不是相比肩也?先既无奈而去,今又复来,必然是三藏胎成身重,埋怨得紧,不得已而来也,决有慢他师之心。管取我师决胜无疑。”
真仙闻言,喜孜孜满怀春意,笑盈盈一阵威风,挺如意钩子,走出门来喝道:“泼猢狲!你又来作甚?”大圣道:“我来只是取水。”真仙道:“泉水乃吾家之井,凭是帝王宰相,也须表礼、羊酒来求,方才仅与些须;况你又是我的仇人,擅敢白手来取?”大圣道:“真个不与?”真仙道:“不与!不与!”大圣骂道:“泼孽障!即不与水,看棍!”丢一个架手,抢个满怀,不容说,着头便打。那真仙侧身躲过,使钩子急架相还。这一场比前更胜。好杀:
金箍棒,如意钩,二人奋怒各怀仇。飞砂走石乾坤暗,播土扬尘日月愁。大圣救师来取水,妖仙为侄不容求。两家齐努力,一处赌安休。咬牙争胜负,切齿定刚柔。添机见,越抖擞,喷云嗳雾鬼神愁。扑扑乓乓钩棒响,喊声哮吼震山丘。狂风滚滚催林木,杀气纷纷过斗牛。大圣愈争愈喜悦,真仙越打越绸缪。有心有意相争战,不定存亡不罢休。
他两个在庵门外交手,跳跳舞舞的,斗到山坡之下,恨苦相持。不提。却说那沙和尚提着吊桶,闯进门去,只见那道人在井边挡住道:“你是甚人,敢来取水?”沙僧放下吊桶,取出降妖宝杖,不对话,着头便打。那道人躲闪不及,把左臂膊打折,道人倒在地下挣命。沙僧骂道:“我要打杀你这孽畜,怎奈你是个人身!我还怜你,饶你去罢!让我打水!”那道人叫天叫地的,爬到后面去了。沙僧却才将吊桶向井中满满的打了一吊桶水,走出庵门,驾起云雾,望着行者喊道:“大哥,我已取了水去也,饶他罢!饶他罢!”
大圣听得,方才使铁棒支住钩子道:“你听老孙说,我本待斩尽杀绝,怎奈你不曾犯法;二来看你令兄牛魔王的情上。先头来,我被钩了两下,未得水去;才然来,我是个调虎离山计,哄你出来争战,却着我师弟取水去了。老孙若肯拿出本事来打你,莫说你是一个什么如意真仙,就是再有几个,也打死了。正是打死不如放生,且饶你,叫你活几年耳。已后再有取水者,切不可勒掯①他。”那妖仙不识好歹,演一演,就来钩脚。被大圣闪过钩头,赶上前,喝声“休走!”那妖仙措手不及,推了一个蹼辣②,挣扎不起。大圣夺过如意钩来,折为两段;总拿着又一抉③,抉作四段,掷之于地道:“泼孽畜!再敢无礼么?”那妖仙战战兢兢,忍辱无言。这大圣笑呵呵,驾云而起。有诗为证,诗曰:
真铅若炼须真水,真水调和真汞干。真汞真铅无母气,灵砂灵药是仙丹。婴儿枉结成胎象,土母施功不费难。推倒旁门宗正教,心君得意笑容还。
大圣纵着祥光,赶上沙僧,得了真水,喜喜欢欢,章于本处。按下云头,径来村舍。只见猪八戒腆着肚子,倚在门枋④上哼哩。行者悄悄上前道:“呆子,几时占房⑤的。”呆子慌了道:“哥哥莫取笑。可曾有水来么?”行者还要耍他,沙僧随后就到,笑道:“水来了!水来了!”三藏忍痛欠身道:“徒弟呀,累了你们也!”那婆婆却也欢喜,几口儿都出礼拜道:“菩萨呀,却是难得!难得!”即忙取个花磁盏子,舀了半盏儿,递与三藏道:“老师父,细细的吃,只消一口,就解了胎气。”八戒道:“我不用盏子,连吊桶等我喝了罢。”那婆子道:“老爷爷,吓杀人罢了!若吃了这吊桶水,好道连肠子肚子都化尽了!”吓得呆子不敢胡为,也只吃了半盏。
那里有顿饭之时?他两个腹中绞痛,只听毂辘毂辘三五阵肠鸣,肠鸣之后,那呆子忍不住,大小便齐流;唐僧也忍不住要往静处解手。行者道:“师父啊,切莫出风地里去,怕人子,一时冒了风,弄做个产后之疾。”那婆婆即取两个净桶来,叫他两个方便。须臾间各行了几遍,才觉住了疼痛,渐渐的销了肿胀,化了那血团肉块。那婆婆家又煎些白米粥与他补虚。八戒道:“婆婆,我的身子实落⑥,不用补虚。且烧些汤水与我洗个澡,却好吃粥。”沙僧道:“哥哥,洗不得澡。坐月子的人弄了水浆致病。”八戒道:“我又不曾大生,左右只①勒掯:勒逼、要挟。
②蹼辣:跌倒的声音,这里作跌跟头的形容词。
③抉:此处意同“撅”。
④门枋:门框。
⑤占房:指生孩子。旧时妇女生产时,外人不得进房,故曰“占房”。
⑥实落:结实。
是个小产,怕他怎的?洗洗儿干净。”真个那婆子烧些汤与他两个净了手脚。
唐僧才吃两盏粥汤,八戒就吃了十数碗,还只要添。行者笑道:“夯货!少吃些!莫弄做个‘沙包肚①’,不像模样。”八戒道:“没事,没事,我又不是母猪,怕他做甚?”那家子真个又去收拾煮饭。
老婆婆对唐僧道:“老师父,把这水赐了我罢。”行者道:“呆子,不吃水了?”八戒道:“我的肚腹也不疼了,胎气想是已行散了。洒然无事,又吃水何为?”行者道:“既是他两个都好了,将水送你家罢。”那婆婆谢了行者,将余剩之水装于瓦罐之中,埋在后边地下,对众老小道:“这罐水,够我的棺材本也!”众老小无不欢喜。整顿斋饭,调开桌凳,唐僧们吃了斋,消消停停,将息了一宿。
次日天明,师徒们谢了婆婆家,出离村舍。唐三藏攀鞍上马,沙和尚挑着行囊,孙大圣前边引路,猪八戒拢了缰绳。这里才是:
洗净口孽身干净,销化凡胎体自然。
毕竟不知到国界中还有什么理会,且听下章分解。
①沙包肚:产妇产后吃得东西太多,肚子发胀,俗称沙包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