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龙芭叹息了一声,专心地向桌布注意了一会儿,接着又抬头望着梁木,最后,把手蒙在眼睛上,仿佛这样能使她安心一些,好像有些鸟儿,当它们看不见自己的时候,便以为人们也看不见它们。她用一种颤抖的声音唱出——或毋宁说是说出——以下的一首小夜曲:
少女与野鸽
在山后远远的谷间,—— 每天只有一小时的阳光;——在山谷间有一家幽暗的人家,——野草一直蔓生到它的门槛上。——门户终日紧闭着。——屋顶上没有烟缕飘出来。——可是在午时,在太阳照过来的时候,——一扇窗门打开了,——那个孤女坐在纺车前纺纱:—— 她一边纺纱一边唱着—— 一个悲哀的歌;——可是没有别的歌来酬答她。——有一天,春天的一日,——一只野鸽停在邻近的树上,——它听到了少女的歌声。——少女啊,它说,要悲泣的不只是你一人——一只残酷的苍鹰已把我的伴儿攫去了。——野鸽啊,把那只凶狠的苍鹰指给我看;——纵使它飞得云那样高,—— 我会立刻把它打下来。——可是我这可怜的女子啊,谁把我的哥哥还给我呢?—— 我的哥哥现在是远戍他乡啊。——少女啊,对我说,你的哥哥在何方,——我的翼翅可以把我载到他的身旁。
“这真是一只有教养的野鸽!”奥尔梭一边喊一边吻着他的妹妹,他吻她时的情感和他强装的揶揄口气完全相反。
“你的歌真可爱,”李迭亚姑娘说,“我想请你把它写在我的手册里。我将来要把它译成英文,并谱上曲子。”
那位好上校是一句也不懂,跟着他的女儿称赞,接着又这样补了一句;“小姐,你所说的那野鸽,可就是今天我们烧烤了吃的那种鸟儿?”
奈维尔姑娘拿了她的手册来,当她看见那位即兴女诗人把纸用得非常经济地写着她的歌的时候,不免大为奇怪。诗句并不分成行,而是尽纸的长短一连写下去,完全不和诗法的大众咸知的定律“分成短行,长短不等,两侧须留空白”相合。高龙芭姑娘有点随意的拼写法也是可以引人非难的,这使奈维尔姑娘微笑了好几次,奥尔梭却很难堪。
安歇的时候到了,两个少女便回房里去。在那里,李迭亚姑娘在卸下项圈,耳环和手镯的时候,看见她的同伴从衫子里除下一件东西来,有撑胸衣片那么长短,形状却完全不同。高龙芭小心地,又差不多是偷偷地把它藏在她的放在一张桌上的披巾下;接着她跪了下来,虔诚地祷告。两分钟之后,她已躺在床上了。李迭亚姑娘天性好奇,她脱衣服又像一般英国女子一样地慢,她走近桌边去,假装找一根针,拿起了那条披巾,便看见了一把不很短的,奇异地镶嵌着螺钿和银的短刀;那短刀做工精良,在一位鉴赏者看来是一件很值钱的古式武器。
“小姐们在胸衣里佩这种小东西,”奈维尔姑娘微笑着说,“也是此地的习惯吗?”
“是啊,这是不可少的,”高龙芭叹息着回答,“歹人那么多!”
“你真有这样刺过去的勇气吗?”
奈维尔姑娘手里拿着那把短刀,做着刺人的姿势,像在戏院里似的,从上往下刺去。
“是呀,”高龙芭用温柔而和谐的声音说,“为了保护我自己或是保护我的朋友们,少不了要这样……可是短刀不是这样拿的;如果你所要刺的那个人往后一退,你会把自己刺伤了的。”高龙芭坐了起来:“瞧,是这样的,向上刺。别人说,这样才能刺死人。用不着这些武器的人多有福气啊!”
她叹了一口气,把头倒在枕头上,闭了眼睛。她那时的容貌是再美丽,再高贵,再纯洁没有了。费第阿斯为了要雕刻他的米奈尔华神像,除此以外再也找不出别的模特儿来了吧。
六
为了依照何拉斯的箴言,我先跳到了in medias res。现在,美丽的高龙芭,上校和他的女儿,大家都已睡熟了,趁这个时候,我来把那些详细情形告诉我的读者,如果读者要更深切地了解这件真实的故事,这些详情是不可不知道的。读者已经知道,奥尔梭的父亲代拉·雷比阿上校,是被人暗杀而死的;在高尔斯,并不像在法兰西,那种逃犯因为找不到别的好法子弄钱,只好去行凶杀人的事是没有的。然而被仇人所暗杀的事却常有,可是结仇的原因,往往很不容易说清。许多家族只是因世代是仇家而互相仇视,而仇恨本源的来历却已完全失传无法弄清楚了。
代拉·雷比阿所属的那个家族,和许多家族结有仇,特别是和巴里岂尼那一家。有的人说,在十六世纪的时候,一个代拉·雷比阿家的男子勾引了一个巴里岂尼家的女人,那男子后来被那受污辱的女子的一个亲属刺死了。有的人却不是这样讲法,说被引诱的是一个代拉·雷比阿家的女子,而被刺死的是巴里岂尼家的男子。无论怎样,用习惯的话说,这两家之间是“见过血”
的。然而,和习惯相反,这件仇杀案竟没有引出别的仇杀案来;那是因为代拉·雷比阿家人和巴里岂尼家人都被热那亚政府所迫害,年轻人都流亡国外,两家人家都已经好几代没有了有血气的代表者。前一世纪之末,一个代拉·雷比阿家的人——拿波里军队里的一个军官,在一个赌场里和几个军人口角起来;那些军人在别的咒骂之间夹着骂他是高尔斯的牧羊奴;他便拔出剑来,可是如果没有一个也在那里赌钱的陌生人,喊着“我也是高尔斯人”而帮助他打,他一个对三个,准早已一败涂地了。那个陌生人是巴里岂尼家的人,可是他不认识那位同乡。当解释清楚后,两人非常要好,发誓永远结为朋友;因为在大陆上,高尔斯人之间是很容易发生友谊的;在岛上则完全相反。这种事实在这个故事中很可以看得出的:代拉·雷比阿和巴里岂尼住在意大利的时候,一直做着挚友;可是回到高尔斯之后,虽则住在同一个村庄,互相却很少见面,而到他们死的时候,别人说两人竟已有五六年没有谈过话。他们的儿子之间也是同样的情形,正如岛里人们所谓,相互“客客气气”地生活着。其中的一个,季尔富丘,即奥尔梭的父亲,当了军人;另一家的一个,优第斯·巴里岂尼,当了律师。他们两人都成了一家之主。因为职业不同各处一方,彼此简直没有过见面或交谈的机会。
可是在一千八百零九年前后,有一天优第斯在巴斯谛阿报上看到,季尔富丘上尉最近得到了红绶章,他便在人面前说,他并不因此而惊奇,因为代拉·雷比阿一家受着某将军的庇护。
这句话传到了在维也纳的季尔富丘耳里,他便对一个同乡说,当他回高尔斯的时候,准会看见优第斯发财了,因为优第斯从败诉里刮到的钱比胜诉里更多。谁也不知道他这话是嘲讽律师欺诈他的当事人呢,还是仅仅在说一个平凡的事实,即理屈的诉讼比理直的诉讼更能使律师得利。不论那句话的原意怎样,巴里岂尼律师听到了这种讽刺,便把它记在心头。在一千八百一十二年,他正要运动做本地的村长,一心希望成功的时候,某将军忽然写了一封信给知事,举荐季尔富丘妻子的一个亲戚。知事急忙迎合了将军的意旨,巴里岂尼便绝对相信他的失败是由于季尔富丘的阴谋。一千八百一十四年拿破仑失败之后,受将军保护的那个村长被人告发是拿破仑党,他的职位便由巴里岂尼取而代之。在“百日”中,巴里岂尼也轮到被革了职;可是,这场风暴过去之后,他堂堂皇皇地重新占有了村长的印绶和户籍簿。
从那个时候起,他便威风十足了。退职归隐到比爱特拉纳拉的代拉·雷比阿上校,不得不处处提防,对付仇家不断的无事寻衅:有时他被传唤去,要他赔偿他的马在村长先生的园地里所造下的损失;有时那村长借着修理教堂的铺石的名义,叫人翻去了一片刻着代拉·雷比阿家的纹章的,覆着其家一人的坟墓的破石板。谁家的羊吃了上校的新生的植物,羊主人总可以在村长那儿得到袒护;管理比爱特拉纳拉邮务的杂货商人,担任乡村巡警的残废的老兵——两个都是代拉·雷比阿家的手下人,先后都被革了职,代之以巴里岂尼家的手下人。
上校的妻子死了,临死说,希望葬在她常爱去散步的那个小树林中;村长立刻宣布她应该葬在本地的公墓里,因为官厅没有许可她单独葬在另外一个地方。上校大怒,宣说无须等待那种许可,他的妻子一定要葬在她所选定的地方,他便叫人在那里掘了一个墓穴。村长也叫人在公墓里掘了一个墓穴,又派了宪兵去,据他说,要强制执法。举行葬礼的那一天,双方面对面相遇了,一时间人们深怕因争夺代拉·雷比阿夫人的尸身会殴斗起来。由死者的亲戚召集来的约四十个武装森严的农民,强迫教士在走出教堂的时候向树林那面去;另一方面,村长和他的两个儿子,他的手下人和宪兵,挺身出来阻止。村长出来命令出殡的队伍退回来的时候,立刻遭到一阵詈骂和威胁,对方在人数占了优势,又都好像打定主意要和他拼命。一见他出现,许多杆枪都装上了子弹;有人竟说,一个牧人已经向他瞄准;可是上校撂起了枪,说:“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准开枪!”村长和巴纽尔易一样,“天生怕挨打”,告了免战,带着扈从退下去了:于是出殡的队伍便出发了,故意选了一条最长的路,这样可以在村公所前面经过。
在前进的当儿,行列中有一个呆大,不知怎么想出来的,高呼了一声:“皇帝万岁!”两三个人跟着喊了几声,那些渐渐地兴奋起来的雷比阿派的人,还打算把一头偶然挡住他们去路的村长的牛杀死。幸亏上校阻止住了这种暴行。
不用说,一篇诉状递了上去,村长还用他的最出色的文笔向知事做了一个报告;在报告书中,他描摹那神圣而人道的法律如何地受蹂躏,——他的村长的尊严和教士的尊严如何地受蔑视和侮辱,—— 代拉·雷比阿上校如何地为首纠集拿破仑的余孽,图谋不轨,意欲推翻王室,又煽动乡民械斗——触犯了刑法第八十六条和九十一条。
这个诉状的夸张口气减损了自己的效果。上校也写信给知事和检察官;他妻子的一个亲属是本岛的一个议员的亲戚,另一个亲戚是高等法庭庭长的表兄弟。幸亏得到这些援助,那图谋不轨之罪被勾销了。代拉·雷比阿夫人依旧葬在树林里,只有那个喊口号的呆大坐了半个月牢。
巴里岂尼律师对于这事件的结果深为不满,便从另一方面来进行捣乱。他翻出了一张老旧的地契,企图根据那张地契夺取上校一条水流的主有权。这条水流推动着一个磨坊的水车。诉讼拖了很久。一年之后,法庭要判决了,各方面看来都是对上校有利,这时,巴里岂尼忽然拿出一封由著名的强盗阿高斯谛尼署名的信,呈给了检察官,信上恐吓村长说,如果不放弃他的要求,便要杀死他,放火烧他的家。我们知道,在高尔斯,强盗们的保护是很难得的,而他们为了替朋友出力,也常常干预个人的争斗。
村长想利用这封信占得便宜,可是忽然来了一个新的事变,使事情变得更复杂了。强盗阿高斯谛尼写信给检察官,诉说有人假造他的笔迹,谤毁他的性格,把他说成一个拿自己的势力来做买卖的人。“如果我发觉了那个伪造者,”强盗在信尾写道,“我一定要把他处罚警众。”
显然,阿高斯谛尼并没有给村长写恐吓信;代拉·雷比阿把写冒名信之事归罪于巴里岂尼,巴里岂尼又把这事归罪于代拉·雷比阿。两方面都气势汹汹,法官也不知道该从哪一方面找出罪犯来。
正在这个当口儿,季尔富丘上校被暗杀了。当局所调查的事实记载如下:一千八百××年八月二日,傍晚时分,一个带着谷物到比爱特拉纳拉去的名叫玛德兰·比爱特里的妇人,听到了两响差不多是连放的枪声,好像是从一条通到村庄去的凹路里发出来的,离她所在的地方有一百五十步远近。差不多是同时,她看见一个男子俯身在葡萄园的小路里奔跑着,向村庄而去。那个人停住了一会儿,又回过头来,可是因为离得太远,妇人比爱特里瞧不清楚他是谁,而且那人嘴里还衔着一张葡萄叶,差不多把面部全遮住了。他用手向她所没有看见的一个同伴打了一个招呼,接着便在葡萄丛里不见了。
妇人放下她所背着的东西,奔上小路去,发现代拉·雷比阿上校躺在血泊之中,身上中了两枪,但是还未断气。他的身边,是他的装好了的枪,好像他正要对敌一个迎面向他开枪的人,这时另一个人却从背后打中了他。他延着残喘,拼命和死挣扎着,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据医生解释,这是因为他的肺被打穿了的原故。流血使他窒息;那血慢慢地,像红色的泡沫似的流出来。妇人扶他起来,问了他好几句话;可是都没有用。她看出他很想说话,但是说不出来。她又看出他想把手伸进口袋去,便急忙从他衣袋里拿出一个小文书夹,摊开了交给他。受伤的人从文书夹里拿出铅笔,努力想写字。证人的确看见他很困难地写了好几个字;可是她不识字,不懂那些字的意思是什么。上校因写字而用尽了气力,他把文书夹交到妇人比爱特里的手里,紧紧地抓住她的手,又带着一种异样的神气凝望着她,好像是对她说 ——这是证人的话——“这是重要的,这是暗杀我的人的名字!”
妇人比爱特里向村庄跑过去的时候,碰到了村长巴里岂尼先生和他的儿子文山德罗。那时候差不多已是黑夜了。她把所看见的事都讲了。村长先生拿了那本文书夹,跑到村公所去系他的饰带,唤他的书记和宪兵。村长走后,玛德兰·比爱特里请年轻的文山德罗去救上校,说他也许还有救;可是文山德罗回答说,如果他走到一个他全家所切齿的仇人身边去,别人一定会说是他把人杀死的。不久,村长赶到了,看见上校已死,便叫人把尸身抬回,然后上了一张状子。
巴里岂尼先生虽则着了慌(在这种情形中是不免的),还是把上校的文书夹密封了,并加了印,又尽他的能力作着种种探讨;可是没有一个人能有什么重要的发现。预审推事赶到后,打开了那文书夹,在染着血迹的一页上,看见了几个由一只无力的手所写的字,然而字迹还可以看得出来。上面写着:阿高斯谛……推事便深信,上校指出阿高斯谛尼是暗杀他的人。可是由推事召来的高龙芭·代拉·雷比阿,却请求让她检查一下文书夹。
在翻了很久之后,她向村长伸出手去,喊道:“这才是暗杀者!”于是在撼动她的沉痛的热狂中,她用一种惊人的正确和明确,讲着她父亲几天以前接到儿子的一封信,儿子告诉他刚移调了驻扎地方,她父亲把地址用铅笔写在文书夹里,然后把那封信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