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总兵韩世忠正在中军,忽有探子来报:“启上元帅,今有金兀朮打破潞安州,陆老爷夫妇尽节。今兀朮领兵来犯本关,离此只有百里了,请元帅定夺。”元帅闻报,赏了探子银牌一面,叫他再去打听。当下元帅遂传令各营将士,在三山口各处紧要关隘,遍设伏兵火炮,添兵把守,一面修表入朝告急。正在料理,又有探子来报:“启上大老爷,今有汴梁节度孙老爷领兵五万,绕城而过,杀进番营去了。”元帅道:“吓!这奸贼怎么直到此时才到?也不前来知会本帅一声。那兀朮有五十余万人马,你有何本领擅敢以少敌众,自取灭亡么?”叫左右赏了探子羊酒银牌,再去打听。
探子答应一声,如飞去了。
元帅心下思想:“若不发兵救应,必至全军覆没;若去救应,又恐本关有失。”正在踌躇,左右报说:“梁夫人出堂。”韩元帅相见坐定,便问道:“夫人出来,有何高见?”夫人道:“妾闻孙浩提兵杀入番营,以他这样才能武艺,领五万人马,挡兀朮五十余万之番兵,犹如驱羊入虎口耳。倘或有失,那奸臣必然上本,反说相公坐视不救。依妾愚见,相公还该发兵接应才是。”韩元帅道:
“夫人虽说得是,只是便宜了这奸贼。”遂传下令来,问:“谁人敢领兵前去救应孙浩?”早有一员小将上前应道:“孩儿敢去。”元帅一看,原来是大公子韩尚德。元帅就道:“我儿,你可领兵一千,前去救应孙浩回来。”公子答应一声,正欲下去,夫人又叫转来吩咐道:“我儿,为将之道须要眼观四处,耳听八方,可战则战,可守则守。若不见孙浩,可速回兵,切勿冒险与战!”
公子应声“晓得”,随即领兵出关。将近番营,抬头一看,五六十里地面尽是营盘。公子思想:“这许多番兵,若杀进去,这一千人马岂不多白送了性命?若不杀进去,又不知孙浩下落,这便如何是好?也罢!”吩咐众军士:“你们且扎住营盘在此等我,我独自一人踹进营中,寻见了孙浩,或者一同杀出来;倘寻不见孙浩,我战死番营,你们可回报大老爷便了。”军士领命,就扎住营盘。公子拍马舞刀,大喝一声:“两狼关韩尚德来踹营了!”一声喊,望番营冲去。举起刀来,杀得人头滚滚,犹如砍瓜切菜一般,来寻孙浩。哪知道这时候,孙浩的人马已全军覆没了。
小番报进牛皮帐中:“启上狼主,又有一个小南蛮杀进营来,十分厉害,说叫做什么韩尚德,候狼主发令擒拿。”兀朮便问军师:
“可晓得那一个韩尚德是什么人,这等厉害?”哈迷蚩道:“就是前日臣对狼主讲的韩世忠的大儿子。他的父母本事高强,就生出这个儿子来,也是狠的。”兀朮笑道:“他一个人本事虽强,怎敌得我五十万人马?看孤家生擒他来,叫他降顺。”即命众平章传令下来:“务要生擒,不许伤他性命。”这些番兵闻令,一齐拥将上来,把韩公子团团围住。公子并不惧怯,将手中这杆刀左拦右架,东格西搪,在番营内大战。只是人马众多,不能杀出。
那领来的一千人马,在外边远远的望了半日,并不见公子的消息,疑心大约已丧在番营,就回进关中,报上元帅:“公子令我们屯兵在外,单人独骑,踹进番营中去了。半日不见动静,谅已不保了。”韩元帅闻报,就走进后堂与夫人说知。夫人大哭起来道:
“我想,做了武将固当捐躯报国,但是我儿年幼,不曾受得朝廷半点爵禄,岂不可伤?”元帅道:“夫人不必悲伤,待吾领兵前去,一则探听番兵消息,二来与孩儿报仇。”
元帅说罢,随即出堂,仍带这一千人马,上马出关,望金营来。行至中途,军士皆停马不走。元帅就问军士:“为何不行?”军士道:“前番公子有令,说:‘番营人马众多,我们这一千人马去枉送性命。’着在这里等的。”元帅听了,流下泪来:“我儿既有此令,你们原在此等罢。”元帅一马直入番营,大叫一声:“大宋韩元帅来了!”摇动手中刀,杀入重围,逢着就死,撞着就亡,好不厉害。杀进了几个营盘,无人抵挡。小番慌忙报进帐中,兀朮连连称赞:“好个韩世忠吓!”就与军师计议,下令叫众平章等将韩元帅围住;一面调兵去抢两狼关,叫他首尾不能照应。那韩元帅虽是英雄,怎挡得番兵众多,一层一层围裹拢来,一时哪里杀得出来。这里兀朮带领大兵,浩浩荡荡,杀奔两狼关来。
那元帅带来的一千兵,等候元帅不见出来,反见番兵望关上杀来,齐惊道:“不好了!元帅决无性命了!”一齐进关报知夫人。
夫人恐乱了军心,不敢高声痛哭,只得暗暗流泪,叫过奶公奶母,抱公子上堂,悄悄吩咐道:“你二人可收拾金银珠宝,带了两个印信,骑马先出关去,在左近探听消息。我若得胜,你们可原进关来,再作商量;我若死了,你可将公子抚养成人,只算是你的儿子一般。待他成人送入朝中,令他袭父之职。千万不可有误!”二人领命,忙收拾先出关去。不一会,探子来报:“金兵已到关下。”
说犹未了,又有探子来报:“有番将讨战。”接连几报,好似:
长江后浪催前浪,月赶流星风送云。
未知梁夫人如何抵敌,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梁夫人炮炸失两狼张叔夜假降保河间
大炮轰雷失两狼,那堪天意佑金邦。
丈夫纵有乾坤手,枉送身躯死战场!
又诗曰:
金将南侵急困城,张君矢日效忠诚。
非关屈膝甘降服,为保河间一郡民。
话说梁夫人闻丈夫、儿子俱已遭伤,将幼子托付奶娘夫妇先出城去,自己带领家将人马,来到关前。守关众将上前迎接道:
“番兵势大,夫人只宜坚守关隘,不可出兵。”夫人道:“列位将军有所不知,我夫、子二人俱死于贼手,此仇不共戴天,如何不报?
尔诸将们可将‘铁华车’摆列端正,把大炮设放三山口上,等那番兵近关,一齐推出‘铁华车’挡住,那时点放大炮,不得有误!”
众将领令安排。
夫人带了人马,放炮出关,对着番兵,排下队伍。旗门开处,夫人出马。那边兀朮四太子看见这边调遣,暗暗的喝彩:“果然是女中豪杰,真个名不虚传!”梁夫人喝道:“番奴!你是何等样人?
快通名来!”兀朮道:“某乃大金国黄龙府四太子,官拜昌平王、扫南大元帅完颜兀朮是也。南蛮婆!可通名来!”梁夫人道:“番奴听着,我乃大宋天子驾前御笔亲点两狼关大元帅韩夫人,官拜五军都督府梁红玉是也。”兀朮道:“原来就是你。某家久闻你熟悉兵机,深通战法,岂不识天时人事?某家统领大兵来取你南朝天下,如泰山压卵。你若识时务,早早降顺,不独保全性命,且不失你之官爵。可细细想来。”梁夫人骂一声:“番奴!我丈夫、孩儿的性命俱害在你手内,恨不得拿你来碎尸万段,方泄此恨,尚敢摇唇鼓舌!”兀朮道:“你丈夫、儿子何曾死?俱被某家困在营中。你若降顺了,我还你丈夫、儿子便了。”梁夫人大怒道:“休得胡说,放马过来!”说罢,抡起手中刀,望兀朮就砍。兀朮举斧相迎。战到五六个回合,梁夫人哪里招架得住,只得回马败下。兀朮随后赶将上来。将近关前,梁夫人高叫一声:“放炮!”那三山口上众将正待开炮,不道霎时间满天黑雾迷漫,只听得半空中豁喇喇一声霹雳打将下来。那“九牛大将军”一震,不想这炮轰天价响亮,两边炸开,把两狼关打开一条大路。此一回,就叫做“雷震三山口,炮炸两狼关”,那兀朮趁势拥将上来,抢入关中。
梁夫人见炮炸了,也使不得“铁华车”,关已失了,急得如丧家之犬,漏网之鱼,只得落荒而走。前面到一茂林,正待想要进去歇息歇息,忽听得林中叫道:“夫人快进来,公子在此!”夫人勒马看时,却是奶公、奶母。夫人下马走入林中,抱住公子大哭一场。奶公便问:“夫人出兵,胜败若何?”夫人说:“关已失了。
老爷、公子并无下落,谅已难保。我们如今归于何处?”不觉泪如雨下。
不表夫人在林中悲切,再说那韩元帅在番营大战,只见番兵前后走动。你道为何?原来那些兵知道得了两狼关,都想抢进关去,故此围兵渐渐稀了。韩元帅奋勇往外冲来,却见马上一员小将被一番将赶下来。元帅细认却是大公子,便高叫一声:“我儿,为父的在此!”公子叫一声:“爹爹!番将厉害,杀不过他。”元帅拍马上前,举刀望着那员番将劈头砍下,正中了那将的头盔。忽见那番将头上进出一道白光,刀不能下。看官,你道那员番将是谁?却叫做奇渥温铁木真。只因他日后生下一子,名为忽必烈,却是元朝始祖,故有此异。那奇渥温铁木真被韩元帅这一刀,吃了一惊,拖枪败走。元帅暗想:“这番将有此奇异,日后倒有好处。”
当时韩元帅父子二人,并力杀出重围,遥望关前、关上都是金兵旗号,只得落荒而走。前到茂林之处,夫人在林内望见,大叫:“相公、孩儿,妾身在此!”元帅半惊半喜,就下马来。公子亦下马来见了母亲,请了安。元帅就问夫人:“为何失了关隘?”夫人道:“只因军士报你与孩儿阵亡,故此妾身出兵,与你报仇。不意雷震三山,炮炸两狼,故此把关隘失了,逃避在此。”元帅道:
“此乃天意,非人力所能挽回也。”夫人道:“如今关隘已失,我们往哪里去好?”元帅道:“我等同往京城候旨便了。”于是韩元帅夫妻、父子,同着奶公、奶母,便一齐往汴梁一路而来。
且说兀朮进了两狼关,查点了仓库钱粮,看见那“铁华车”,便问军师:“此车何人制造?”军师回说:“昔日韩信造此车,困住了西楚霸王。今日狼主洪福齐天,皇天护佑,得破此关。可趁此锐气,发兵进攻河间府,渡过黄河,那汴京指日可取也。”兀朮道:
“如此,可即整顿粮草,起兵去攻河间府。”
再说韩世忠夫妇等来到黄河地界,正遇着钦差赍旨而来。世忠夫妇一齐跪接。钦差宣读诏书,说:
韩世忠失守两狼关,本应问罪,姑念有功免死,削职为民。
世忠夫妇一同谢恩,交还了两颗印信。夫妻、父子一同回到陕西,不表。
却说河间府节度使张叔夜,闻报失了两狼关,兀朮率领大兵来取河间府,不觉惊慌,心中暗想:“那陆登何等智谋,不能保全;韩世忠夫妇骁勇异常,况有大炮、‘铁华车’,尚且失守,何况下官?”想定主意,就与众将士计议:传令城上竖起降旗,等金兵到来,权且诈降,以保一府百姓,免受杀戮之惨。等他渡过黄河,各路勤王兵来,杀败兀朮,那时候将兵截其归路,必擒兀朮也。诸将领令,端正降金。
不道那张叔夜有两位公子:大公子名唤张立,身长一丈,方面大耳;二公子名唤张用,也是身长一丈,淡黑面庞。这兄弟两个各使一根铁棍,力大无比。这一日,同在书房中读书,直到了午后还不见送饭进来。张用对哥哥道:“今日这等时候还不送饭来,敢是忘记了不成?”张立道:“我也在这里想,不知何故。”正说之间,只见书童端进饭来。大公子道:“为何这时候才送来?二公子道:“敢是你这狗才往哪里去顽耍忘记了?该打这狗才!你怎么连我二人都不放在心上了!”书童道:“今日虽则迟了些,还有饭吃;再过两日,只怕没得吃了!”张立道:“这狗才,益发胡说了!为甚事情,就到得没饭吃?”书童道:“二位相公坐在此间,哪里知道外面金兵杀来,潞安州、两狼关俱已失了。如今将到河间府,我家老爷害怕,在堂上同众将商量料理投降之事。一府乱慌慌的,故此饭迟。倘若那金兀朮不准投降,杀进城来,岂不是没饭吃了?”
张用道:“不信有这等事!我家老爷岂肯投降那鞑子?”书童道:
“公子不信,外面去问,那一个不晓得么?”说罢,书童自去了。
大公子道:“难道我爹爹要做奸臣不成?”二公子道:“哥哥,我同你吃了饭去问母亲。若果有此事,就向母亲讨了二三百两银子,同你逃出城去,迎着番兵拚命杀他一阵;若杀不过他,我们带了银子逃往他方,再做道理,何如?”张立道:“兄弟言之有理。”
两个忙忙的把饭吃了,同到中堂,见了母亲说道:“爹爹为何要做奸臣投降番邦?是何道理?”夫人道:“你二人小小年纪,晓得什么?此是国家大事,由你爹爹作主,连我也只好随着他。”二人道:
“既然如此,我们要二三百两银子。”夫人道:“此时匆匆忙忙,要银子哪里去使?”张立道:“我们要趁早买些东西,若等金兵进城,我们就不好上街去了。”夫人认以为真,随取了二百两银子,付与弟兄两个。
两个接了银子,回到书房,捆扎端正,开了后园门,一路出城来。行不到二三十里,正迎着番兵。弟兄二人见旁边有一座山冈,就走上冈来。看那金兵如潮似浪,滔滔不绝。看了多时,越看越多,张用道:“哥哥,等不完了,下去与他打罢。”二人跳下冈子来,摆开两条铁棍,乒乒乓乓,将番兵打得落花流水,头撞头碎,额碰额伤,打死无数。那小番忙忙报与兀朮。兀朮传令众平章:“不要伤他,与我活活的擒将来。”众平章传令,将二人围住。直杀到黄昏时分,张立不见了兄弟,心内自想:“此时不走,等待何时?”举棍一个盘头,使得势大,打开一条血路而去。只因天色昏暗,又走得快,因此金兵拿他不住。这里张用也寻不见哥哥,冲出围来,落荒而走。那弟兄两个今日失散了,直到了岳元帅三服何元庆,才得会合。这是后话,不表。
且说兀朮拿不住他弟兄,当夜安营扎住,到明日发兵前往。将近城池,只见一将远远带人跪接,打着降旗,口称:“河间府节度使张叔夜归降,特来迎请狼主进城。”小番报与兀朮。兀朮上前看时,果然是张叔夜俯伏在地。兀朮在马上问军师道:“这个人是忠臣,还是奸臣?”哈迷蚩道:“久闻他是第一个忠臣,叫做张叔夜。”
兀朮道:“待某家问他。”便道:“你就是张叔夜么?”叔夜道:“小臣正是。”兀朮道:“我久闻你是个忠臣,为甚归降起某家来?莫非是诈么?”叔夜道:“小臣岂敢有诈?只因目下朝内奸臣用事,贬黜忠良。今潞安州、两狼关俱已失去,狼主大兵到此,谅小臣兵微将寡,怎能迎敌?城中百姓,必遭荼毒。故此情愿归顺,以救合郡生灵,并不敢希图爵禄,望狼主鉴察!”兀朮听了,道:“如此说来,果然是个忠臣!老先生既识天时,仁心救民,是个好人。
某家就封你为鲁王,仍守此城。我的大军,只收你的犒赏,绕城而去,不许进城。如有一人不遵,擅自进你城者,斩首号令!”
叔夜谢恩而退,叫众军搬出猪羊酒,犒众番兵吃了,俱各绕城而过。来到黄河口,拣一空地,安下营盘,打造船只,等待渡河。
且说地方官飞报入朝,这日正值钦宗设朝坐殿,进本官俯伏启奏:“兀朮大兵五十余万已近黄河,望陛下即速发兵退敌。”钦宗大惊,便问众卿:“金兀朮兵势猖獗,将何策退之?”当下张邦昌奏道:“潞安州陆登尽节,韩世忠夫妇弃关而逃,今河间张叔夜又投降,只剩得黄河阻住。若过了黄河,汴京甚危。臣观满朝文武全才,无如李纲、宗泽。圣上若命李纲为元帅,宗泽为先锋,决能退得金兵。”钦宗准奏,降旨拜李纲为平北大元帅,宗泽为先锋,领兵五万前往黄河退敌。二人领旨出朝。李纲虽是个有谋有智的忠臣,但是个文官,不会上阵厮杀。今金兵势大,张邦昌明明要害他的性命,故此保奏。
那李纲回府,与夫人辞别,忽见阶檐下站着一个长大汉子。李纲便问:“你是何人?”那人跪下道:“小人就是张保。”李纲道:
“你一向在哪里?”张保道:“小人在外边做些生意。”李纲道:“你可有些力气么?”张保道:“小人走长路,挑得五六百斤东西。”夫人道:“老爷可带他前去,早晚伏侍伏侍。”李纲就命张保收拾随行。
到了次日,宗泽来请元帅起兵,李纲接进。相见已毕,李纲便道:“老元戎,你看那些奸臣如此厉害,明明欲害下官,保奏领兵。老夫性命,全仗周庇。”宗泽道:“元帅放心,吉人自有天相。”
二人一同出府上马,来到校场点齐五万人马,发炮起行。一路来到黄河口,安下营寨。沿河一带拨兵把守,将四面船只收拾上岸。
宗泽写下一封书札,差人星夜往汤阴县,去请岳飞同众弟兄前来助战。正是:
要图定国安邦计,预备擒龙捉虎人。
毕竟李纲和宗泽两个,怎生退得金兵,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