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天生怪雾,遍地起黄沙。但闻那扑通通驼鼓声敲,又听得伊呜呜胡笳乱动。东南上千条条钢鞭铁棍狼牙棒,西北里万道道银锤画戟虎头牌。来一阵蓝青脸,朱红发,翘唇露齿,真个奇形怪样;过两队锤擂头,板刷眉,环睛暴眼,果然恶貌狰狞。波斯帽,牛皮甲,脑后插双双雉尾;乌号弓,雁翎箭,马项挂累累缨毛。旗幡错杂,难分赤白青黄;兵器纵横,哪辨刀枪剑戟。真个滚滚征尘随地起,腾腾杀气盖天来。
有诗曰:
一旦金人战衅开,纵横戈戟起尘埃。
胡笳吹彻军心震,刁斗声惊客梦回。
鬼泣神号悲切切,妻离子散哭哀哀。
人心不肯存公道,天降刀兵劫运来!
城上那些兵将见了,好不害怕,有的要乘金人初到,出去杀他一阵。陆老爷道:“此时彼兵锐气正盛,只宜坚守,等候救兵来到再处。”众将士俱各遵令防守,专等救兵,不提。
陆登吩咐军士:“好生看守城池,待我出去会他一会。”当时下城来,提着枪,翻身上马,开了城门,放下吊桥,一声炮响,匹马单枪,出到阵前。抬头一看。见那兀朮:
头戴一顶金镶象鼻盔,金光闪烁;旁插两根雉鸡尾,左右飘分。身穿大红织锦绣花袍,外罩黄金嵌就龙鳞甲;坐一匹四蹄点雪火龙驹,手拿着螭尾凤头金雀斧。好像开山力士,浑如混世魔王。
大叫一声:“来者莫非就是陆登否?”陆登道:“然也。”那兀朮也把陆登一看,但见他:
头戴大红结顶赤铜盔,身穿连环锁子黄金甲。走兽壶中箭比星,飞鱼袋内弓如月。真个英雄气象,盖世无双;人材出众,豪杰第一!
兀朮暗想:“果然中原人物比众不同。”便开言叫声:“陆将军!
某家领兵五十万,要进中原去取宋朝天下,这潞安州乃第一个所在。某家久闻将军是一条好汉,特来相劝,若肯归降了某家,就官封王位,不知将军意下若何?”陆登道:“你是何人?快通名来。”
兀朮道:“某家非别,乃是大金国总领狼主殿前四太子,官拜昌平王、扫南大元帅完颜兀朮的便是。”陆登大喝一声:“休得胡说!天下有南北之分,各守疆界。我主仁德远布,存尔丑类,不加兵刃。
尔等不思谨守臣节,反提无名之师,犯我边疆,劳我师旅,是何道理?”兀朮道:“将军说话差矣!自古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惟有德者居之。尔宋朝皇帝肆行无道,去贤用奸,大兴土木,民怨天怒。因此兴仁义之师,救百姓于倒悬。将军及早应天顺人,不失封侯之位;倘若执迷,只恐你这小小城池经不起。那时踏为平地,玉石俱焚,岂不悔之晚耶?”陆登大怒,喝道:“好奴才,休得胡言!照老爷的枪罢!”当的一枪,望兀朮刺来。兀朮举起金雀斧革当一响,掀开枪,回斧就砍。陆登抡枪接战,战有五六个回合,哪里是兀朮对手,招架不住,只得带转马头便走。兀朮从后赶来。陆登大叫:“城上放炮!”这一声叫,兀朮回马便走。城内放下吊桥,接应陆登进城。陆登对着众将道:“这兀朮果然房害,尔等可小心坚守,不可轻觑了他。”
且说兀朮收兵进营,军师问道:“适才陆登单骑败走,太子何不追上前去拿住他?”兀朮道:“陆登一人出马,必有埋伏。况他大炮打来,还赶他做甚?”军师道:“太子言之有理。”
过了一夜。次日,兀朮又到城下搦战。城上即将“免战牌”挂起,随你叫骂,总不出战。守了半个多月,兀朮心焦起来,遂命乌国龙、乌国虎去造云梯,令三元帅奇渥温铁木真领兵五千打头阵,兀朮自领大兵为后队。来到城河,叫小番将云梯放下水中,当了吊桥,以渡大兵过河。将云梯向城墙扯起,一字摆开,令小番一齐爬城。将已上城,那城上也没有甚么动静。兀朮想道:“必然那陆登逃走了。不然,怎的城上没个守卒?”正揣想间,忽听得城上一声炮响,滚粪打出,那些小番一个个翻下云梯,尽皆跌死。城上军士把云梯尽皆扯上城去了。兀朮便问军师:“怎么这些爬城军士跌下来尽皆死了?却是为何?”哈迷蚩道:“此乃陆登滚粪打人,名为腊汁,沾着一点即死的。”兀朮大惊,忙令收兵回营。这里陆登叫军士将跌死小番取了首级,号令城上,把那些云梯打开劈碎,又煎熬滚粪。
且说兀朮在营中与军师商议道:“白日爬城,他城上打出粪来,难以躲避;等待黑夜里去,看他怎样?”算计已定。到了黄昏时候,仍旧领兵五千,带了云梯,来到城河边,照前渡过了河,将云梯靠着城墙,令番兵一齐爬将上去。兀朮在那黑暗中,看那城上并无灯火,那小番一齐俱已爬进城垛,心中大喜,向军师道:“这遭必得潞安州了!”说还未了,只听得城上一声炮响,一霎时,灯笼火把照得如同白日,把那小番的头尽皆抛下城来。兀朮看见,眼中流泪,问军师道:“这些小番,怎么被他都杀了?却是为何?”哈迷蚩道:“臣也不解其意。”原来那城上是将竹子撑着丝网,网上尽挂着倒须钩,平平撑在城上,悬空张着。那些爬城番兵,黑暗里看不明白,都踹在网中,所以尽被杀了。兀朮见此光景,不觉大哭起来,众平章相劝回营。兀朮思想,此城攻打四十余日,不得成功,反伤了许多军士,好不烦恼。
军师看见兀朮如此,劝他出营打围散闷。兀朮依允,点起军士,带了猎犬鹞鹰,望乱山茂林深处打围。远远望见一个汉子向林中躲去,军师便向兀朮道:“这林子中有奸细。”兀朮就命小番进去搜获。不一时,小番捉得一人,送到兀朮面前跪着。兀朮道:
“你是哪里来的奸细?快快说来!若支吾半句,看刀伺候。”
不因这个人说出几句话来,有分教:大胆军师,割去鼻子真好笑;忠良守将,刎下头颅实可钦。
不知那人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下假书哈迷蚩割鼻破潞安陆节度尽忠
殉难忠臣有几人?陆登慷慨独捐身。
丹心一点朝天阙,留得声名万古新!
却说当时小番捉住那人,兀朮便问:“你好大胆!孤家在此,敢来捋虎须。实在是哪里来的奸细?快快说来!若有半句支吾,看刀伺候。”那人连忙叩头说道:“小人实是良民,并非奸细,因在关外买些货物,回家去卖。因王爷大兵在此,将货物寄在行家,小人躲避在外。今闻得大王军法禁严,不许取民间一草一木,小人得此消息,要到行家取货物去。不知王爷驾来,回避不及,求王爷饶命!”兀朮道:“既是百姓,饶你去罢。”军师忙叫:“主公,他必是个奸细;若是百姓,见了狼主,必然惊慌,哪里还说得出话来。今他对答如流,并无惧色,百姓哪有如此大胆?如今且带他回大营,细问情由,再行定夺。”兀朮吩咐小番:“先带了那人回营。”兀朮打了一会围,回到大营坐下,取出那人细细盘问。那人照前说了一遍,一句不改。兀朮向军师道:“他真是百姓,放了他去罢。”军师道:“既要放他,也要将他身上搜一搜。”遂自己走下来,叫小番将他身上细细搜检,并无一物。军师将那人兜屁股一脚,喝声:“去罢!”不期后边滚出一件东西。军师道:“这就是奸细带的书。”兀朮道:“这是什么书?如何这般的?”军师道:“这叫做‘蜡丸书’。”遂拔出小刀将蜡丸破开,内果有一团绉纸;摸直了一看,却是两狼关总兵韩世忠送与小诸葛陆登的。书上说:
有汴梁节度孙浩,奉旨领兵前来助守关隘。如若孙浩出战,不可助阵,他乃张邦昌心腹,须要防他反复。即死于番阵,亦不足惜。今特差赵得胜达知,伏乞鉴照,不宣。
兀朮看了,对军师道:“这封书没甚要紧。”军师道:“狼主不知,这封书虽然平淡,内中却有机密。譬如孙浩提兵前来与狼主交战,若是陆登领兵来助阵,只消暗暗发兵,一面就去抢城。倘陆登得了此书,不出来助阵,坚守城池,何日得进此城?”兀朮道:
“既如此,计将安出?”军师道:“待臣照样刻起他紫绶印来,套他笔迹,写一封书教他助阵,引得他出来,我这里领大兵将他重重围住,一面差人领兵抢城,事必谐矣。”兀朮大喜,便叫军师快快打点,命把奸细砍了。军师道:“这个奸细不可杀他,臣自有用处,赏了臣罢。”兀朮道:“军师要他,领去便了。”
到了次日,军师将蜡丸书做好了,来见兀朮。兀朮便问:“谁人敢去下书?”问了数声,并没个人答应。军师道:“做奸细,须要随机应变。既无人去,待臣亲自去走一遭罢。臣去时,倘然有甚差失,只要狼主照顾臣的后代罢了。”兀朮道:“军师放心前去,但愿事成,功劳不小。”
却说哈迷蚩扮做赵得胜一般装束,藏了蜡丸,辞了兀朮出营。
来到吊桥边,轻轻叫:“城上放下吊桥,有机密事进城。”陆登在城上见是一人,便叫放下吊桥。哈迷蚩过了吊桥,来到城下,便道:“开了城门,放我进来,好说话。”城上军士道:“自然放你进来。”一面说,只见城上坠下一个大筐篮来,叫道:“你可坐在篮内,好扯你上城。”哈迷蚩无奈,只得坐在篮内。那城上小军就扯起来,将近城垛,就悬空挂着。陆登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奉何人使令差来?可有文书?”那哈迷蚩虽然学得一口中国话,也曾到中原做过几次奸细,却不曾见过今日这般光景,只得说道:“小人叫做赵得胜,奉两狼关总兵韩大老爷之命,有书在此。”陆登暗想,韩元帅那边原有一个赵得胜,但不曾见过,便道:“你既在韩元帅麾下,可晓得元帅在何处得功,做到元帅之职?”哈迷蚩道:“我家老爷同张叔夜招安了水浒寨中好汉得功,钦命镇守两狼关。”陆登又问:“夫人何氏?”哈迷蚩道:“我家夫人非别人可比,现掌五军都督印,哪一个不晓得梁氏夫人。”陆登道:“什么出身?”哈迷蚩道:“小的不敢说。”又问:“可有公子?”哈迷蚩道:“有两位。”
陆登道:“叫甚名字?多大年纪了?”哈迷蚩回道:“大公子韩尚德,十五岁了;二公子韩彦直,只得三四岁。”陆登道:“果然不差。将书取来我看。”哈迷蚩道:“放小的上城,方好送书。”陆登道:
“且等我看过了书,再放你上来不迟。”哈迷蚩到此地步,无可奈何,只得将蜡丸呈上。你道哈迷蚩怎么晓得韩元帅家中之事,陆登盘他不倒?因他拿住了赵得胜,一夜问得明明白白,方好来做奸细。
陆老爷把蜡丸剖开,取出书来细细观看,心内暗想道:“孙浩是奸臣门下,怎么反叫我去助他?况且我去助阵,倘兀朮分兵前来抢城,怎生抵挡?”正在疑惑,忽然一阵羊臊气,便问家将道:
“今日你们吃羊肉么?”家将禀道:“小人们并不曾吃羊肉。”陆登再把此书细细一看,把书在鼻边闻了一闻,哈哈大笑道:“若不是这阵羊臊气,几乎被他瞒过了!你这骚奴,把这样机关来哄我,却怎出得我的手?快快从实讲来!若在番邦有些名目的,本都院放你去;若是无名小卒,留你也无用,不如杀了。”哈迷蚩想,这个人果然名不虚传,便笑道:“‘明知山有虎,故作采樵人。’因你城中固守难攻,故用此计。我乃大金国军师哈迷蚩是也。”陆登道:
“我也闻得番邦有个哈迷蚩,就是你么?我闻你每每私进中原,探听消息,以致犯我边疆。我今若杀了你,恐天下人笑我怕你计策来取中原;若就是这样放你回去,你下次再来做奸细,如何识认?”
吩咐家将:“把他鼻子割下,放他去罢。”家将答应一声,便把他鼻子割了,将筐篮放下城去。
哈迷蚩得了性命,奔过吊桥,俺面回营,来见兀朮。兀朮见他浑身血迹,问道:“军师为何如此?”哈迷蚩将陆登识破之事,说了一遍。兀朮大怒道:“军师且回后营将息,待等好了,某家与你拿那陆登报仇便了。”哈迷蚩谢了兀朮,回后营将养。半月有余,伤痕已愈,做了一个瘢鼻子,来见兀朮。商议要抢潞安州水关,点起一千余人,捱至黄昏,悄悄来到水关一齐下水,思想偷进水关。
谁知水关上将网拦住,网上尽是铜铃,如人在水中碰着网,铜铃响处,挠钩齐下。番人不知,俱被拿住,尽皆斩首,号令城上。那岸上番兵看见,报与兀朮。兀朮无奈,只得收兵回营,与军师议道:“此人机谋果然厉害!某家今番索性自去抢那水关,若然失手死于水内,尔等便收兵回去罢了。”
到晚间,兀朮自领一千兵马,等到三更时分,兀朮先下水去探看,来到水关底下,将头钻进水关来,果然一头撞在网里,上面铜铃一响。城上听见,忙要收网,却被四太子将刀割断,跳上岸来,把斧头砍死宋军。奔到城门边来,砍断门栓,打去了锁,开了城门,放下吊桥,吹动胡笳,外边小番接应。恰好这一日陆登回衙去了,无人阻挡。番兵一拥进城。诗曰:
两国交争各用兵,陆登妙计胜陈平。
独怜天佑金邦主,不助荒淫宋道君。
却说陆登正在衙中料理,忽听军士报道:“番兵已进城!”陆登忙对夫人道:“此城已失,我焉能得生?自然为国尽忠了!”夫人道:“相公尽忠,妾当尽节。”乃向乳母道:“我与老爷死后,只有这点骨血。须要与我抚养成人,接续陆氏香火,就是我陆氏门中的大恩人了!”吩咐已毕,走进后堂,自刎而亡。陆登在堂,闻报夫人已自刎,连叫数声:“罢了!”亦拔剑自刎。那尸首却峥然立着,并不跌倒。一众家丁见老爷、夫人已死,各自逃生。
那乳母收拾东西正要逃走,却见兀朮早已骑马进门来,乳母慌忙躲在大门背后。兀朮下马,走上堂来,见一人手执利剑,昂然而立。兀朮大喝一声:“你是何人?照枪罢!”见不则声,走上前仔细一看,认得是陆登,已经自刎了。兀朮倒吃了一惊,哪有人死了不倒之理?遂把枪插在阶下,提剑走入后堂,并无人迹,只见一个妇人尸首,横倒在地。再往后头一直看了一回,并无一人。
复走出堂上,看见陆登尸首尚还立着。兀朮道:“我晓得了,敢是怕某家进来,伤害你的尸首,杀戮你的百姓,故此立着么?”正想间,只见哈迷蚩进来道:“臣闻得狼主在此,特来保驾。”兀朮道:
“来得正好。与我传令出去,吩咐军士:‘穿城而去,寻一个大地方安营,不许动民间一草一木。违令者斩!’”哈迷蚩领命,传令出去。兀朮道:“陆先生,某家并不伤你一个百姓,你放心倒了罢。”
说毕,又不见倒。兀朮又道:“是了,那后堂妇人的尸首,敢是先生的夫人,为丈夫尽节而死。今某家将你夫妻合葬在大路口,等过往之人晓得是先生忠臣节妇之墓,如何?”说了又不见倒。兀朮道:“是了,某家闻得当年楚霸王自刎,直到汉王下拜,方才跌倒。
如今陆先生是个忠臣,某家就拜你几拜何妨?”兀朮便拜了两拜,又不见倒。兀朮道:“这也奇了!”就拖过一把椅子来,坐在旁边思想。只见一个小番拿住一个妇人,手中抱着个小孩子,来禀道:
“这妇人抱着这孩子,在门背后吃奶,被小的拿来,请狼主发落。”
兀朮问妇人:“你是何人?抱的孩子是你甚人?”乳母哭道:“这是陆老爷的公子,小妇人便是这公子的乳母。可怜老爷、夫人为国尽忠,只存这点骨血,求大王饶命!”兀朮听了,不觉眼中流下泪来道:“原来如此。”便向陆登道:“陆先生,某家决不绝你后代。
把你公子抚为己子,送往本国,就着这乳母抚养;直待成人长大,承你之姓,接你香火,如何?”话才说完,只见陆登身子仆地便倒。
兀朮大喜,就将公子抱在怀中。恰值哈迷蚩进来看见,便问:
“这孩子哪里来的?”兀朮将前事细说一遍。哈迷蚩道:“这孩子既是陆登之子,乞赐与臣,去将他断送了,以报割鼻之仇。”兀朮道:“此乃各为其主。譬如你拿住个奸细,也不肯轻放了他。某家敬他是个忠臣,可差官带领军士五百名,护送公子并乳母回转本邦。”一面命人收拾陆登同着夫人的尸首,合葬在城外高阜处。着番将哈利禄镇守潞安州,自家率领大兵,来抢两狼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