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造化!我家老婆昨日嫌我不买些荤腥与她下口,今日这两只鸟儿拿回去煮熟了,倒有一顿好吃。”正在快活算计,谁知一众家将赶来寻鹰,看那庄丁拿在手里,便喝道:“该死的狗才!怎么把我的鹰打死了!”庄丁道:“这是它飞到我跟前来,所以打死,要拿回家去做下酒,干你甚事?”家将道:“好个不知死活的人!你家在哪里?”庄丁道:“我就是孟家庄孟太公家的庄丁。你问我怎的?”
内中一个道:“哥,你休要和他讲,只拿他去见家主爷便了。”庄丁道:“打死一只鸟儿就要拿我,难道没有王法么?”众家将听了大怒,就将庄丁乱打。内中一个赶上一脚,正踢着庄丁的阴囊,一跤跌倒,在地上滚了几滚,就呜呼哀哉了。那众家将见打死了庄丁,忙来报知刘猊道:“我家的鹰被孟家庄庄丁打死,小的们要他赔偿,连公子也骂起来,所以小的们发恼,和他厮打,不道他跌死了。”刘猊道:“既然死了,要他家主赔还我的鹰来。”即带了家丁,往孟家庄来。
到了庄上,家丁大喊道:“门上的狗头,快些进去说:‘刘王爷二爵主的鹰被你庄丁打死,快早赔还,万事全体;如若迟了,报与四太子,将你一门碎尸万段。’”庄丁听了,慌忙进来报与太公。
孟太公闻言想道:“刘豫这奸臣投了外邦,他儿子连父亲的相知都不认了。待我自去见他,看他怎么样要我赔鹰。”孟太公出了庄门,这刘猊在马上道:“老头儿,你家庄丁把我的鹰打死了,快些赔来。”
太公道:“你怎么晓得是我庄丁打死的?”刘猊道:“我家家将见他打死的。”太公道:“若果是我家庄丁打死的,应该赔你。待我叫他来问。”刘猊道:“你那庄丁出言无状,已被我打死了。”孟太公不听犹可,听了庄丁被刘猊打死,直急得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大怒道:“反了,反了!你们把他打死了不偿命,反要我赔鹰,真正是天翻地覆了!”刘猊大怒道:“老杀才!皇帝老儿也奈我不得,你敢出言无状?”就把马一拍,冲上前来,捉拿太公。孟太公看见他的马冲上来,往后一退,立脚不住,一跤跌倒。这一跤不打紧,好似:
一团猛火烧心腹,万把钢刀割肚肠。
不知孟太公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刘鲁王纵子行凶孟邦杰逃灾遇友
纵子行凶起祸胎,老躯身丧少逃灾。
今日困龙初离水,他年惊看爪牙排。
话说刘猊催马上前来捉太公,太公往后一退,立脚不住,一跤跌倒,把个后脑跌了一个大窟窿。那太公本是个年老之人,晕倒在地,流血不止。众庄丁连忙扶起,抬进书房中床上睡下。太公醒来,便对庄丁道:“快去唤我儿来!”那太公中年没了妻室,只留下这一个儿子,名叫孟邦杰,小时也请过先生,教他读过几年书。奈他自幼专爱使枪弄棒,因此太公访求几个名公教师,教了他十八般武艺,使得两柄好双斧。那日正在后边菜园地上习练武艺,忽见庄丁慌慌张张来报道:“大爷不好了!我家太公与刘王的儿子争论,被他的马冲倒,跌碎了头颅,命在须臾了!孟邦杰听了,吓得魂不附体,丢了手中棒,三脚两步赶进书房,只见太公倒在床上发昏。邦杰便问庄丁细底。庄丁把刘猊打死庄丁、来要太公赔鹰之事述了一遍。太公微微睁开眼来,叫声:“我儿!可恨刘猊这小畜生无理,我死之后,你须要与我报仇则个!”话还未毕,大叫一声:“疼杀我也!”霎时间,流血不止,竟气绝了。孟邦杰叫了一回,叫不醒,就大哭起来。
正在悲恸之际,又有庄丁来报说:“刘猊在庄门外嚷骂,说如不快赔他的鹰,就要打进庄来了。”孟邦杰听了,就揩干眼泪,吩咐庄丁:“你去对他说:‘太公在里面兑银子赔鹰,略等一等,就出来了。’”庄丁说声“晓得”,就走出庄门。那刘猊正在那里乱嚷道:“这讨死的老狗头!进去这好一回,还不出来赔还我的鹰,难道我就罢了不成?”叫众家将打将进去。那庄丁忙上前禀道:“太公正在兑银子赔鹰,即刻就出来。”刘猊道:“既如此,叫他快些!
谁耐烦等他!”庄丁又进去对孟邦杰说了。邦杰提着两柄板斧,抢出庄门,骂一声:“狗男女!你们父子卖国求荣,残害良民,正要杀你。今日杀父之仇,还想走到哪里去么?举起双斧,将三四十个家将排头砍去,虽逃得快,却已杀死了二十多个。刘猊看来不是路,回马飞跑。孟邦杰步行,哪里赶得上,只得回庄,将太公的尸首下了棺材,抬到后边空地上埋葬好了,就吩咐众家人道:
“刘猊这厮怎会甘休,必然领兵来报仇。你们迅速收拾细软东西,有妻子的带妻子,有父母的领父母,快些逃命去罢!”众家人果然个个慌张,一时间俱各打迭,一哄而散。
孟邦杰取了些散碎金银,围在腰间,扎缚停当,提了双斧,正要牵马,却听得庄前人喊马嘶,摇天沸地。邦杰只得向庄后从墙上跳出,大踏步往前逃走。
说话的,你道那孟邦杰杀了刘猊许多家将,难道就罢了不成?
当时刘猊逃回府中,听得父亲在城上玩景乘凉,随即来到城头上见了刘豫,叩头哭诉道:“爹爹快救孩儿性命!”刘豫吃惊道:“为着何事,这般模样?”刘猊就将孟家庄之事,加些假话说了一遍。
刘豫听了,大发雷霆道:“罢了,罢了!我王府中的一只狗走出去,人也不敢轻易惹它,何况我的世子?擅敢杀我家将,不是谋反待怎的?就着你领兵五百,速去把孟家庄围住,将他一门老小尽皆抄没了回话。”刘猊答应未完,旁边走过大公子刘麟,上前来道:
不可,不可!爹爹投顺金邦,也是出于无奈。虽然偷生在世,已经被天下人骂我父子是卖国求荣的奸贼。现今岳飞正在兴兵征伐,倘若灭了金邦,我们就死无葬身之地。再若如此行为,只恐天理难容。爹爹还请三思!”刘豫道:“好儿子,那有反骂为父的是奸贼?”刘麟道:“孩儿怎敢骂父亲,但只怕难逃天下之口!古人云:
‘为臣不能忠于其君,为子不能孝于其亲,何以立于人世?’不如早早自尽,免得旁人耻笑。”说罢,就望着城下踊身一跳,跌得头开背折,死于城下。刘豫大怒道:“世上哪有此等不孝之子,不许收拾他的尸首!”就命刘猊发兵去将孟家庄抄没了。那刘猊领兵竟至村中,把孟家庄团团围住。打进庄去,并无一人,就放起一把火来,把庄子烧得干干净净,然后回来缴令。当时城外百姓有好义的,私下将公子的尸首掩埋了。且按下不提。
再说那孟邦杰走了一夜,次日清晨,来到一座茶亭内坐定,暂时歇息歇息。打算要到藕塘关去投岳元帅,不知有多少路程。只因越墙急走,又不曾带得马匹,怎生是好?正是思想,忽听得马嘶之声,回转头一看,只见亭柱上拴着一匹马,邦杰道:“好一匹马,不知何人的?如今事急无君子,只得借来骑骑。”就走上前去,把缰绳解了,跳上马,加上一鞭,那马就泼喇喇如飞跑去。
不道这匹马乃是这里卧牛山中一个大王的。这一日,那个大王在这里义井庵中与和尚下了一夜棋,两个小喽罗躲在韦驮殿前耍钱,把这马拴在茶亭柱上。到了天明,大王要回山去,小喽罗开了庵门来牵马,却不见了,小喽罗只得叫苦。和尚着了忙,跪下道:“叫僧人如何赔得起?”大王道:“这是喽罗不小心,与老师父何涉?”和尚谢了,起身送出庵门。大王只得步行回山。
却说孟邦杰一马跑到一个松林边,叫声:“啊呀!不知是哪一个不积福的,掘下这个大泥坑。幸亏我眼快,不然跌下马来了!”
正说之间,只听得一声呐喊,林内伸出几十把挠钩,将孟邦杰搭下马来,跳出几十个小喽罗,用绳索捆绑了,将马牵过来。众喽罗哈哈大笑道:“拿着一个同行中的朋友了。这匹马是我们前山大王的,怎的被他偷了去?”内中一个喽罗道:“好没志气,他是个贼,我们是大王,差远多哩!”又一个道:“算起来也差不多少,常言说的‘盗贼盗贼’,盗与贼原是相连的。”一个道:“休要取笑,解他到寨中去!”就将孟邦杰横缚在马上,押往山寨而来。
守寨头目进寨通报了,出来说道:“大王有令,叫把这牛子去做醒酒汤。”喽罗答应一声,将孟邦杰拿到剥衣亭中,绑在柱头一个豹头环里,将他头发挂上。只见一个喽罗手中提着一桶水,一个拿着一个盆,一个捧着一个钵头,一个手中拿着一把尖刀,一个手中拿着一个指头粗的藤条。那个喽罗将钵送在孟邦杰口边道:
“汉子吃下些!”孟邦杰道:“这黑漆漆的是什么东西,叫爷爷吃?”
喽罗道:“这里头是清麻油、葱花、花椒。你吃了下去,就把这桶水照头淋在身上。你身子一抖,我就分心一刀,刳出心来,放在盆里,送去与大王做醒酒汤。”邦杰道:“我劝他将就些罢,如何要这般惬意?”把牙齿咬紧,不肯吃。这喽罗道:“不肯吃下去,敢是这狗头要讨打么!”提起藤条要打。孟邦杰大叫道:“我孟邦杰死在这里,有谁知道?”
这一声喊,恰恰遇着那前山的大王上来,听见喊“孟邦杰”的名字,忙叫:“且慢动手!”走到他面前仔细一看:“果是我兄弟。”
叫左右:“快放下来。”众喽罗慌忙放下,取衣服与他穿好。这里喽罗忙报与大王。邦杰道:“若不是兄到来,小弟已为泉下之鬼矣!”
那四大王闻报,一齐来到剥衣亭上道:“大哥,这是偷马之贼,为何认得他?”大王道:“且至寨中与你们说知。”
众大王同邦杰来到寨中,大家见了礼,一齐坐下。那救孟邦杰的,叫做锦袍将军岳真。那后山四位:一个姓呼名天保,二大王名天庆,第三个大王姓徐名庆,那个要吃人心的是第四大王姓金名彪。岳真道:“为兄的几次请贤弟上山聚义,兄弟有回书来,说因有令尊在堂,不能前来。今日却要往何方去,被我们的喽罗拿住?既然拿住了,就该说出姓名来,他们如何敢放肆?”孟邦杰道:“不是为弟的不思念哥哥,实系心中苦切,故此忘怀了。”那岳真道:“兄弟有何事心中苦切?”邦杰就将刘猊打围跌死父亲的话说了,然后道:“今欲要投岳元帅去,领兵来报此仇。”岳真道:
“原来如此。”于是大家重新见礼。
呼天保道:“大哥,孟兄要报父仇,有何难处。我等六人聚集两个山寨中人马,约有万余,足可以报得孟兄之仇,何必远去?”
孟邦杰道:“小弟闻得岳元帅忠孝两全,大重义气,我此去投他,公私两尽。”众大王道:“这也说得有理。”孟邦杰道:“依小弟看起来,这绿林中买卖,终无了局。不如聚了两山人马,去投在岳元帅麾下。他若果是个忠臣,我们便在他帐下听用,挣些功劳,光耀祖宗;若是不像个忠臣,我们一齐原归山寨,重整军威,未为晚也。”岳真道:“我也久有此心,且去投他,相机而行便了。”就吩咐喽罗,收拾山寨人马粮草金银。当日大摆筵席,各各畅饮。到了第二日,众大王带领一万喽兵,一齐下山,望藕塘关而来。
且说藕塘关岳元帅那边,这一日正逢七月十五日,众将各各俱在营做羹饭。那牛皋悄悄对吉青道:“那营中万马千军,这些鬼魅如何敢来受祭?我和你不如到山上幽僻之处,去做一碗羹饭,岂不是好?”吉青道:“这句话讲得有理。”就叫家将把果盒抬到山上幽僻地方。牛皋道:“我就在此祭。老哥你往那首去。各人祭完了祖,抬拢来吃酒。”吉青道:“有理。”
牛皋叫军士躲过了。他想起母亲,放声大哭。吉青听得牛皋哭得苦楚,不觉打动自己伤心之处,也大哭了一场。两个祭完了,烧化了纸钱,叫家将把两桌祭菜抬过来,摆在一堆吃酒。吃不得几杯酒,牛皋说道:“这闷酒吃不下,请教吉哥行个令。”吉青道:
“牛兄弟,就是你来。”牛皋道:“若要我行令,你要遵我的令。”吉青道:“这个自然。”牛皋想了想道:“就将这‘月亮’为题,吟诗一首。吟得来,便罢;吟不来,吃十大碗。”吉青道:“遵令了。”
吃了一杯酒,吟诗道:
团团一轮月,或圆又或缺。
安上头共尾,一个大白鳖。
牛皋道:“哪里会有这样大的白鳖,岂不是你诳我?罚酒,罚酒!”吉青道:“如此,吃了五碗罢。”牛皋道:“不相干,要罚十碗。”吉青道:“就吃十碗。你来,你来!”牛皋道:“你听我吟。”
也斟了一杯酒,拿在手中,吟诗道:
酒满金樽月满轮,月移花影上金樽。
诗人吟得口中渴,带酒连樽和月吞。
吉青道:“你也来诳我了。月亮这样高,不必说吃,你且把这酒杯儿吃了下去。”牛皋道:“酒杯儿怎么叫我吃得下去?”吉青道:
“你既吃不下去,也要罚十大碗。”牛皋笑了笑道:“拿酒来我吃。”
一连吃了五六碗,立起身来就走。吉青道:“你往哪里去,敢是要赖我的酒么?”牛皋道:“哪个赖你的酒?我去小解一解就来。”
牛皋走到山坡边,解开裤子,向草里撒将去。哪晓得有人恰躲在这草中。牛皋正撒在那人的头上,把头一缩,却被牛皋看见了。忙将裤子紧好,一手把那人拎将起来,走到吉青面前叫道:
“吉哥,拿得一个奸细在此。”吉青道:“牛兄弟,你好时运,连出恭都得了功劳!”忙叫家将收拾残肴物件,把那人绑了。二人上马,竟往大营前来候令。
元帅叫传宣二人进见。牛皋跪下道:“末将在土山上,拿得一个奸细在此,候元帅发落。”元帅道:“绑进来。”左右一声“得令”,就将那人推进帐中跪下。元帅一见他服色行径,明知是金邦奸细,就假装醉意,往下一看,叫道:“快放了绑!”说道:“张保,我差你山东去,怎么躲在山中,被牛老爷拿了?书在哪里?”那人不敢则声。元帅道:“想必你遗失了,所以不敢回来见我么?”那人要命,只得应道:“小人该死!”元帅道:“没用的狗才!我如今再写一封书,恐怕你再遗失了,岂不误我的事!”吩咐把他腿肚割开,将蜡丸用油纸包了,放在他腿肚子里边,把裹脚包好,说道:
“小心快去,若再误事,必然斩首。”那人得了命,喏喏而去。
那牛皋看见张保站在岳爷背后,就是元帅醉了,也不致如此错认。呆呆的看放那人去了,方上来问道:“元帅何故认那奸细做了张保?末将不明,求元帅指示。”岳爷笑道:“你哪里晓得。大凡兵行诡道。你把这奸细杀了,也无济于事。我久欲领兵去取山东,又恐金兵来犯藕塘关,故此将计就计,放他去替我做个奸细,且看如何。”从将一齐称赞:“元帅真个神机妙算!我等如何得知。”
元帅就命探子前往山东,探听刘豫消息。
且说这个人果然是兀朮帐下的一个参谋,叫做忽耳迷。兀朮差他到藕塘关来探听岳爷的消息,不期遇着牛皋,吃了这一场苦,只得熬着疼痛,回至河间府。到了四狼主大营,平章先进帐禀明,兀朮即命进见。看见忽耳迷面黄肌瘦,兀朮心下暗想:“必竟是路上害了病,所以违了孤家的限期。”便问道:“参谋,孤家差你去探听消息,怎么样了?”参谋禀道:“臣奉旨往藕塘关,因夜间躲在草中被牛皋拿住,去见岳飞。不期岳飞大醉,错认臣做张保,与臣一封书,教臣到山东去投递。”兀朮道:“拿书来,待某家看。”
参谋道:“书在臣的脚肚子里!”兀朮道:“怎么书在你腿肚子里?”
参谋道:“岳飞将臣腿肚割开,把书嵌在里边,疼痛难行,故此来迟了。”
兀朮遂命平章取来。可怜这参谋腿肚子都烂了!平章取出蜡丸,把水来洗干净了,送到兀朮跟前,将小刀割开,取出书来。兀朮细看却是刘豫暗约岳飞领兵取山东的回书。兀朮大怒道:“孤家怎生待你,你直如此反复,真正是个奸臣!”就命元帅金眼蹈魔、善字魔里之领兵三千,前往山东,把刘豫全家斩首。元帅领命。当有军师哈迷蚩奏道:“狼主且住!这封书未知真假,不如先差人往山东探听真实,然后施行。若草草将刘豫斩了,焉知不中了岳飞反间之计?”兀朮道:“不管他是计不是计,这个奸臣,留他什么?
快快去把他全家抄没了来!”金眼元帅竟领兵往山东而去。
且说岳元帅一日正坐帐中,有探子来报:“启上元帅,关外大路上有一枝兵马屯扎营寨,特来报知。”元帅道:“可是番兵么?”
探子道:“不是番兵,看来好像是绿林中人马样子。”元帅命汤怀、施全前去打探:“倘若是来归降的,好生领他来相见。”二人答应,出营上马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