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热烈的掌声伴着歌唱家刘宜老师走下主席台时，我作为老山前线慰问团报告会的主持人，迈着矫健的步子走到主席台上。我用手一抬麦克风，缓缓巡视着活跃的会场，平静地问道：“朋友们，生命的价值是什么？”
这没有任何开场白的提问，使活跃的会场顷刻安静下来，数百双眼睛凝固似的看着我，大家都陷入沉思。这正是演讲的艺术，单刀直入的即兴开头收到了效果。我略一停顿，话锋一转，用低沉凝重的声音回答说：“那就是为了我们的祖国，渴望生存而放弃生存！”
全场沸腾了。不时有人向我挥动手臂，伸出食指和中指，做出象征胜利的V字手势。
“我们每一个人都希望自己生活得好一些，更好一些，是的，更好一些。因为，我们都热爱生活，热爱青春，热爱生命”，我接着说：“但从刘宜老师来自老山前线的报告中，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战士万岁！”
青春激昂，掌声像暴风雨一般席卷整个会场，回声轰鸣。
“我们的战士都很年轻，是我们的同龄人。他们是那样渴望人生，憧憬明天。可是，为了祖国的利益选择生存和死亡时，他们却慷慨长歌卧沙场。这里，我不禁要问，他们所付出的热血和生命，到底是为了什么？这——难道不值得我们深思吗？”我再一次停顿下来，把时空留给会场，然后用从容的目光观察着一张张沉思的脸庞。突然，在我的视线中，发现了一双凝视我的眼睛。这双眼睛很美，像秋水，清澈、明朗、流畅，浸透着美的韵律。我的心里一动，一种近乎朦胧的感觉，柔情似水，美不胜收，使我不由自主地把目光停留在这双眼睛上。在目光的交流中，这双眼睛羞涩地一挑眉梢，眼睑悄然拉下，眼眸灵动一闪，更显调皮与妩媚。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感，拨动着我的心弦，像一曲优美的歌，让我忍不住再看她一眼。然而，这只是瞬间的目光邂逅，理智又把我拉回到老山前线慰问团报告会场上。
“朋友们，我们是生活在和平的年代，枪炮声离我们很远很远，而我们的周围，美好的东西又实在太多太多，我们也希望尽可能多的东西为自己所拥有。”我重新调动起感情，用富有感染力的声调说道：“但是，当我们面对现实，在个人利益和国家利益发生冲突时，堂堂的炎黄子孙，该做怎样的抉择？想想我们老山前线的战士吧！我们还有什么个人利益不能抛弃，还有什么物质得失要去斤斤计较呢。朋友们——老山前线的战士就是我们的旗帜，紧跟他，踏着他们的脚印，用热血点燃的青春，在生命的拥有和失去之间，真实地用无私奉献来回报我们的祖国。”
会场燃烧了，一排又一排的男女青年站起身来，手挽着手，肩并着肩，唱起了雄壮的国歌：
起来，
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
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群情振奋而又秩序井然。
我轻轻舒了一口气，自觉不自觉地寻找起那双让我留恋的眼睛来。遗憾的是，在人头攒动的会场里，那双眼睛失落了。我不免感到一丝惆怅。
我送走老山前线慰问团的刘宜老师，回头便看见巍峨宽阔的图书馆大门的高高台阶上，站着一位体态丰盈的姑娘。她穿一件缀满玫瑰花的红色连衣裙，腰系一条蝴蝶扣黑色腰带，荷花袖口镶着滚花锦边。她的脸庞白皙红润，两道修饰的眉毛下，是一对闪烁智慧的眼睛。她的嘴唇柔和，像露水下的花瓣，微凹的嘴角隐约着笑意，使挺直的鼻子形成一条不太明显的弧线，渗透着少女的朝气。她右手拿一个绿皮笔记本，左手下意识地一捋披肩的秀发，灿烂无比。
是她！老山前线慰问团报告上，我已经和她用眼神交流过，那时我还失落过。然而这一瞬间，失落的惆怅荡然无存，我心花怒放，不，确切地说，是心猿意马。我甚至奇妙地想起卜伽丘《十日谈》里那个远离尘世、在深山里成长的小伙子。当他第一次跟父亲来到浮华的城市，看见一群衣着华丽的漂亮姑娘，就迷失本性地打破了父亲的告诫——不要看“绿鹅”，那是祸水。他本能地要求父亲给他带一只“绿鹅”回深山喂养。现在，我的面前就站着一只人间最美妙、最动人的“绿鹅”，这只“绿鹅”像精灵般唤醒我心中的渴求，使我青春的血液不可抑制地澎湃起来，“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我渴望把这只“绿鹅”带回家喂养。
我一步一步登上台阶，近了，咫尺；心啊，忐忑；血液，凝固。我看了她一眼，脑子伤感地流过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的诗句：
一切都是瞬息，
一切都将过去，
而过去了的将会成为最美好的记忆。
“嗨——”
就在我和她失之交臂时，一声天籁之音，在我耳边响起，我知道，这是“寤寐求之”的“绿鹅”在召唤我。
我立住脚，抑制着内心的欣喜，不露声色地侧身打量起她。
“我是隔壁教院的，在院图书馆工作，兼院团委宣传部长。我想，就刚才——我们应该是认识的。”她用谨慎的眼睛看着我。
“是的，就刚才，你和我的眼睛。我记得。”我淡定一笑。
她白皙的脸上刹那浮起羞涩的红晕，慌乱地低下头，手无意识地翻动着手里的笔记本。这样持续约十几秒钟，她抬起头，用真诚的眼睛望着我说：“你们图书馆共青团活动搞得真好，名声在外。我慕名来找过你两次，你都不在。像今天这样的老山前线慰问团报告会，太有教育意义了。还有，你的精彩演讲，让人激情沸腾。要是我也能像你……那就美死了。我一定得好好向你学习。”
她甜美地望我一笑。
“互相学习，取长补短。”我说着，自然而然地扬头挺胸，心里顿时弥漫着一种感觉，一种踌躇满志的感觉。这种感觉是亢奋的，是事业成功的亢奋，是想带回家的“绿鹅”对我工作肯定的亢奋。我想到屠格涅夫说的话：生活是多么的好啊！人活着是多么的好啊！
“那……今后再有这样的活动，能通知一下我吗？我们教院的共青团的活动，也要像你们一样开展。”她说，眼睛里含满了希望。
“当然，如果你愿意，下星期三，我们图书馆团委和蒲纺团委有一个联谊活动，你们教院的团干部都参加。”我颔首微笑，彬彬有礼。我是在模仿电影演员的绅士风度。
“真的？”她惊喜地睁大眼睛，双手一拍，张开双臂，像一只拍打着着翅膀向我飞来的绿鹅。
我一愣，心跳加快，血涌上头，脸火辣辣发烧。我想到了拥抱，向我扑来的美丽绿鹅的拥抱，我应该紧紧地抱住她，带回家，全心全意喂养在家中，我等待着……
她没有向我扑来，双臂只是在空中划了一个优美的弧线，拿笔记本的右手自然垂落，左手平行前推，拇指和食指一衔，作出一个OK的手势。
我目瞪口呆，慌乱地回答：“真的。”
“谢谢你了，书记同志。”她落落大方地向我伸出手来。
我手足无措，尴尬地握住她的手，木讷地问：“请问，你叫——？
“我叫李萍，木子李，浮萍的萍。”她粲然一笑，问道：“你呢？”
“我姓夏，夏天的夏，刻骨铭心的铭。”我回答，心绪平静了许多。
“我记住了，夏天的夏，刻骨铭心的铭。夏——铭。”她嘴唇微微上翘，有点调皮地说道。
看着她那可爱的表情，我平静了心绪，渐渐恢复了常态。我抬腕看了一下表说：“瞧，十二点了，就在这里吃午饭吧。”
“下次，”她犹豫了一下，莞尔一笑补充说，“下次一定。”
我的心里不由得一动，理解到了“下次一定”的潜台词，顿时感到没有比享受“下次一定”这四个字更让人陶醉的了。如果说“下次”是一种委婉的推辞，那么“下次一定”就是一种承诺，一种默许，一种向往。我的心里自然而然地升起一片灿烂的阳光，荡漾起春天的涟漪。
“那我走了，再见。”她用亲近的目光看了我一眼，便转过身，迈开步子，像轻盈的风飘下台阶。
我对着她的背影，孤独地挥动着左手，我觉得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朦朦胧胧，又似乎是真真切切。因为，有一种甜蜜的感觉在我的心田潺潺流过。
但愿人长久。
但愿情真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