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傍晚有霞。
晚霞给整个世界镀上了一层铜锈般的暗红色,强生看到爷爷腹部上方被子弹开了一个洞,鲜血如泉水般喷涌出来,他傻呆呆地慌忙用手去捂那个洞,却怎么也按不住,汩汩的血从每一个手指缝里往外冒,他第一次痛恨自己为什么只有一只手。
爷爷被那个军人扶着半坐起来,却忽然看到身边趴着的这个小叫化子,瞬间,他就认出了强生,认出了他那半截没有发育的残疾的右手!
“强生……”爷爷无力地叫了一声,还未说话,眼泪就已经溢满了眼眶,“我的孩子,你终于回来了……天呐……”
强生的眼泪和爷爷的鲜血一样,流也流不尽。
可是,他再也无法开口叫一声爷爷了,他不敢张嘴说话,爷爷看到他那一双残疾的腿,已经忍不住老泪纵横,不能再让他看到自己仅剩半截舌头了。
强生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自己梦想中与爷爷的重逢会是在一场谋杀之后,这世界很残忍,它留给这祖孙俩最后的相处时间只有几分钟,却让强生连一句爷爷都喊不出来。
那名军官打了电话,很快,救护车赶来了,明灭闪烁的红灯像死神的丧钟一样呼啸,夜幕徐徐落下,救护人员给爷爷的伤口做了紧急处理之后把他抬上了救护车。
没有人在意这个众人脚下匍匐着的小叫花子,大家都很忙。
强生没有跟上,他不知道爷爷要去哪一所医院,又不能问,可还是很懂事地目送他们离开,他知道,那一枪因为他的阻挠并没有直接命中心脏,只要爷爷去了医院,就还有一线生机。
我们,还有见面的希望!
但是,上帝这一次没有让他的希望再等6年,因为眨眼之间,它就像个飘落的肥皂泡般破灭了!
救护车刚刚摇摇晃晃地开上马路,来路的拐弯处,就走来了一群人,那是一个盛大的游行队伍,几乎半个区的人全都走上了马路,前前后后拥挤着的人一眼望不到边,他们举着牌子,拉着横幅,吹着唢呐庆祝着祖国统一和领土回归,这些,强生并不知道。
他只知道那些哄闹的人群就这样挡在了救护车的前面,人群中混杂了许多鼓乐手,抬着十几面大鼓,咚呛咚呛地敲打着,几万人锣鼓喧天的吵闹声中,救护车的呻吟瞬间就被淹没了。
一开始的人群还主动朝两边分散开,给救护车让路,可是后面的人不知道,于是前面的人往后挤,后面的人往前拥,人群在一个程度上越挤越密,挤成了一锅粥,有人开始喊叫,后面的人声鼎沸根本听不到什么。
救护车就像一只垂死的乌龟,艰难地扭动了几下就卡死在十万之众的人潮涌动当中。
强生不可置信地爬过去,艰难地用一只手拖动沉重的身体,在粗糙的马路上一巴掌一巴掌地挪动着身躯,他慌了,他知道现在每一秒钟的抢救时间对于爷爷来说都是金子般的宝贵,他从那些人的脚下爬进了人群,先是爬,后来坐在地上往前挪,一点点的挪到救护车的前面。
他想尽其所能地劝那些人给让出一条路来,可是,人太多了,嘈杂轰闹的人群中,谁也没注意到脚下还有一个残疾的小孩子。
他想喊,可是喊不出声来,强生急得眼泪横流,他抓着眼前的每一条裤腿儿,嗯嗯啊啊地大喊,他曾经发誓再也不求任何人的,此刻也忘记了,几年以后,他再次绝望地朝每一个人呐喊,声音模糊而浑浊:求……求求你们……
没人听到,即使有人听到也没人知道他在说什么,被抓到裤腿的人嫌恶地用力甩开他,像甩开一个可怕的瘟疫,强生努力想抓住点什么,可是人群在头顶来回翻动着,他像是一个窒息在水中的溺水者,在汪洋人潮中不起眼的一个小点儿,没人在乎他的呼救,没人管他的死活。
后来有人在人群里烦躁地推来搡去,有人打了起来,场面就更是一发而不可收拾,饮料和矿泉水扔了一地,推搡中躲避不及的人绊倒了,于是引起更大的一片混乱……
强生被流动的人群带倒了,他蜷缩着在人群脚下想挣扎着爬起来,哪怕仅仅是坐起半个身子也好告诉他们自己的存在,可是他没有做到,无数双脚从他上面跃过,看到的人还能避开一下,看不到的就直接踩了过去,后面疯挤过来人想躲也已经躲避不开,大大小小的脚,各式各样的鞋就这样从他瘦得仅剩一把骨头的身体上踩了过去……
喧闹虽然还是很快停止了,人群跑散,消失在街道尽头,天已经黑了下来,马路上垃圾散了一地,像个刚刚完结后狼狈的战场,救护车开走了,喧闹拥挤的马路眨眼变得无比空旷宽广,强生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宽的路,却不能给爷爷留出一条狭窄的生命通道。
他昏迷了,蜷缩成一团像个受伤的刺猬,抱着头躺在马路的正中间,身上踩满了鞋印儿,满头是血,那条惟一可用的胳膊本能地抱着后脑,哆嗦着,颤抖着……
附近,有两个中年人路过,他们把半昏迷的强生抱到了路边。
“这孩子伤得挺重的,给送医院吧?”
“你特么疯了?没看出来是个要饭的,别人都不管就你逞能?送到医院救不回来你得给他发丧买棺材,吉利啊?就算救回来,这就讹上你了,看病花钱都是小事儿,你得养他一辈子,你可想好了,当他么好人捡个爹回家拱着,你钱多是怎么着?你儿子上大学的钱攒够了么?”
那人沉默了,随后,强生听到两个人悄悄离开的脚步声。
强生苏醒过来的时候,已经临近午夜,四周的居民楼灯火通明,住户们都在熬夜守着电视,整齐的窗户透出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远远地看过去,每一户客厅里都有人影晃动,电视的荧光屏明灭闪烁,照着他们幸福安逸的脸,有小孩子在阳台上跑过去,父母赶紧追出来,把他抱在怀里,塞到手里一只洋娃娃,哄着进了屋……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惟独他没有。
强生愣愣地看着这一切,小时候听爷爷说起过,他本来应该有的,全都怪那对儿不负责任的父母,是他们狠心把自己扔下,既然不能照顾,干吗又要把自己带到这个世界上?
大街上空无一人,惟一守在强生身边的是路灯,它也有自己的亲人,可是同样,永远隔在马路的对面,那个距离它也无法逾越。
强生想起马路上人群中那一张张冷漠的脸,当时如果有人主动联起手来,一个传一个地下去,就能开出一条路来,当时如果他们肯安静下来哪怕一秒钟,就能给爷爷留一条生路,可是,一切仍旧只是如果……
“你爷爷死了!”一个声音忽然响起,强生猛地回头,不知道何时,从什么地方,竟然出现了一个人。
那人提了一下裤脚,在强生身边坐下,并没有看他,而是跟他并排坐在一起,抬头看着马路对面花圃中的万家灯火。
他掏出烟来点上,抽了一口,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抢救的时间耽误了,到医院的时候你爷爷已经死了……
瞧,他们都在庆祝,抱歉,这个世界没人为你悲伤。”
他的话刚说完,就好象一道指令般的,整个北京城都沸腾了起来,午夜到了,交接仪式完成了,他们兴奋地庆祝起来,欢呼和鞭炮声到处炸响,天空中出现了朵朵绚丽的烟花,照亮了整个世界……
强生感觉到了一种被侵犯的羞辱,爷爷死了,世界坍塌了,可是,所有的人都在庆祝,那庆祝就好象是对他的嘲弄!
以后,这一天将成为全世界所有人的纪念日,而这一天,也将成为他永恒铭记的伤口,永远不会弥合!
“你恨他们吗?”那人问道。
强生紧咬着牙关点了点头,他的双瞳中灌满了鲜血,像一头愤怒的牛,他想握紧拳头,可是做不到,踩踏中他的小拇指被踩断了,剧烈的疼痛让他无法抓住任何东西。
是的,恨!
恨是他现在惟一能感觉到的东西,疼痛,麻木,悲哀,绝望,伤心,痛苦,撕裂,所有的所有都经历过了之后,人所能剩下的惟一情绪,就只有恨!
恨所有的人,恨抛弃自己的父母,恨伤害自己的络腮胡子,恨那个留下五块钱的婶婶,恨那个绝情的杀手,恨这世界上每一个挡在爷爷抢救之路上的人,恨那些人路过自己身边却不肯伸出援手,恨他们在自己这辈子最绝望痛苦的夜晚,却举城欢庆!
“我可以帮你复仇,找到所有伤害你的这些人,一个都不放过,让他们也体会到你现在所体会到所有痛苦,甚至更多!”那个人穿着花格子衬衫,一脸的忠厚,却隐藏着一股杀意,他的表情硬冷,但是无可拒绝。
强生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已经无路可走。
后来,强生才知道,那人名字叫做阿时,是一个时间旅行者。
那人带强生见到了许多人,每个人都对他如家人般亲切,那里的所有人似乎都知道他,也都对他的到来充满着期待,强生一个一个地认识他们,感受他们关注的目光,这是他从来没有感受到过的东西。
阿时说,他在未来见过强生,他将是这个组织最得力的领袖之一,大家送给了强生一个组织内部的名字:幽灵!
阿时的话没有人怀疑,即使现在的强生还只是一个瘦弱的残疾人。
强生已经可以和组织内部的人沟通了,因为组织里面有一个叫“窃听”的女人,她可以读到别人心里的想法,她负责在那段时间帮助强生和大家说话。
小小的“幽灵”诧异地看着自己残废的四肢:“你说我会领导这个组织,可是,就凭我现在这副模样吗?”
阿时笑了:“再耐心等一段时间,三个月后,会有一个女婴出生在北京,她可以帮助你!”
幽灵的故事讲到这里,忽然戛然止住,他没有再说什么,却满怀感恩地看着跪在面前,专注地听他讲述的乐乐……
王琰珂第一个反应了过来:“等等,你说,1997年6月之后的三个月……那就是9月!
也就是说,9月的14日,一个女孩出生,她可以帮助你……
你说的那个女孩是乐乐?”
幽灵无限感慨地长叹一声,终于点了点头:“是的,阿时在三个月后的一天,带回了一管血液给我。
他用利斧砍去了我的残腿和右臂,然后喂我喝了那管血,我整整在床上躺了一年,伤口没有愈合,却一直在缓慢地恢复和生长,直到长出新的胳膊和腿,连说话能力也恢复了,我的身体开始因为那管血液的关系奇迹地康复、健壮,个头也飞快地长高。
并且,在这一年的时间里,属于我的特殊能力也在苏醒当中,直到我发现自己可以穿越空间,随意出现在任何人的卧室里,只要我想杀的人,随时可以取走他的性命,然后神出鬼没地消失。
我在之后的几年之中越来越强大,强大到令所有组织内部的人看到我都感觉恐惧,我成了组织里的头号杀手,我想也是因为这个,他们才叫我,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