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通过短信告知熟识的猎头自己下岗的噩耗,就收到了财务经理的回复。她以一如既往的严谨态度写道:头儿所说的遣散费在《劳动合同法》中其实称为离职补偿金。由于所儿里没能提前30天通知解聘,需要付给他一个月的工资,这笔钱要缴纳所得税;供职五年,获得的补偿为5个月工资,由于补偿金额超过本地上年职工平均工资3倍,超过的部分,要按照规定缴纳个人所得税;由于是年中解聘,他可以享受的带薪假期应按照今年在职期间占全年的比例折算,而沐国恩提前用完了全年的带薪假期,相当于额外休假三四天,这几天的休假要折算成已付工资,从离职补偿金中扣除。
这样算来,遣散费有二十万出头儿,相当于税后月薪与每月所得住房公积金之和的六倍多。还不坏嘛!要是能立马儿找到下家儿,就赚了。十年前也曾下岗,当时曾向外资律所求职,最大的困难是翻译法律文件的经验不足;这两年根据猎头的消息,自己跳槽的最大障碍倒成了“过于资深”,三四家律所暗示不需要经验这么丰富的应聘者,其实八成儿是嫌他的要价儿忒高。
那个猎头问:“怎么?格林瑟姆开始裁员了?”“不像,恐怕倒霉的就是我一个。”沐国恩最害怕的就是十年前那一幕重演。
是祸躲不过。沐国恩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下午四点多他正在抓紧翻译一份儿三十多页的演示文件,被突然叫到雷曼兄弟北京董事总经理的办公室。他被告知该投行承揽的某移动通信设备制造商在港上市项目出师不利:该公司的主要拟上市资产是若干手机合资企业,而合资伙伴诺基亚、爱立信恰巧在此时增资,大大摊薄了该公司的股权,潜在投资者闻讯心灰意冷,交易肯定是做不成,裁员顺理成章。沐国恩在这家投行混了还不到两年,却已经目送了六七个初级和中级银行家离职。入职不久后看到的一幕就让他觉得雷曼非久留之地:两个少年得志的经理眉飞色舞地议论哪个同事应该被解雇,毫不在意他就近在咫尺。他当时感到一阵透心儿凉,心想不该只图雷曼的声望和薪水跳过来。被解雇时更加感到这家投行人情如纸,好在自己当时还算年轻,倒也释然。
离开雷曼6个月后,沐国恩才在一家英国律师事务所找到中意的工作,后来又跳槽到格林瑟姆。如果只看中国员工,外资所的律师与外资投行的银行家年龄相仿,背景也不乏相似之处,工作时间、劳动强度和收入也有可比性:国内名牌大学本科毕业后,要么工作两三年,要么直接去海外的一流儿法学院或是商学院镀金,回国后加入律所或投行成为初级律师或银行家。不过律师似乎要低调些,人情味儿多一些,没那么难伺候。沐国恩甚至想过在格林瑟姆干到退休,倒也不错。
郁闷和无奈中清理电脑里的文件,忽然想起一个专用名词:
四〇五〇人员,指的是女性四十岁以上、男性五十岁以上的下岗职工。想不到自己刚满四十就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已经通过手机短信把即将下岗的消息告诉了狐朋狗友,大家唏嘘之余,未免有些兔死狐悲。沐国恩强打精神,化悲痛为力量,上招聘网查看有没有机会。反正明儿就得滚蛋,就算让上司看见他在找工作,他也不在乎了。设定了职位、行业、地域这些参数,搜索到的职位居然有五十多页。但细看就知道,雇主几乎都是不起眼儿的小公司,低薪的初级岗位铺天盖地。沐国恩心里明白:多年来,高薪职位的招聘很少经过网络招聘,常常委托猎头锁定候选人,有的甚至仅仅通过内部推荐。五年前他能进格林瑟姆,就是熟人引荐的。
突然间手机铃声大作,屏幕上显示的号码儿似曾相识。沐国恩接通了电话。对方说:“我是诺桑伯兰律师事务所的张欣颜,您说话方便吗?”沐国恩顿时觉得心跳加速,几乎说不出话来:
“您……请稍等。”他立即锁上电脑,疾步走出办公室,来到走廊里的僻静处,低声道:“您说吧。是不是……”“对,我们决定要你了。抱歉让您等这么久。”“哪里哪里,您太客气了。”“我们北京的现任主管合伙人很快就要被派回香港。新来的一把手十月初就任,她觉得招聘翻译的事儿不能再拖了。”沐国恩心想:
谢天谢地啊!“这边儿的薪酬完全符合您的预期。您要是同意的话,能不能过来签个文件?”沐国恩出了口气,克制住喜不自胜的心情:“当然方便,我现在过来行吗?好。”沐国恩匆匆走向货梯,兴奋得浑身发抖。乘货梯直下八层就是诺桑伯兰,而乘客梯则需要先到地下一层,再换乘另一部客梯。阴暗的货梯此刻在沐国恩看来明亮光洁。四个月前他就从猎头获悉诺桑伯兰打算在京招聘翻译。与格林瑟姆不同,诺桑伯兰在北京的代表处目前只有三五个人,主力都在香港。猎头知道他要价不低,但觉得诺桑伯兰在招聘方面出手大方,建议他不妨一试。猎头推荐后,对方很快在随后的周末安排了五个半小时的笔试,看来是挺当回事儿的。沐国恩的笔译成绩首屈一指,紧接着的两轮面试也颇为顺利。
然而此事就此停顿,沐国恩虽然心有不甘,也只得作罢,以为对方预算有限,嫌自己要价太高。如今即将失业,居然有此意外之喜,实属侥幸。
已经来过诺桑伯兰北京代表处三次,跟前台接待和行政主管都混了个脸儿熟。张欣颜没跟他见外,告诉沐国恩招聘他的决定主要应归功于即将赴任的主管合伙人:已经揽了几笔生意,而香港的一位老翻译即将退休,再不招人恐怕人手不够。沐国恩一边儿识趣地感谢张欣颜安排笔试面试,一边审阅聘书条款。税前年薪比格林瑟姆多了十万,好!不过每天的上班时间不是朝九晚六,而是上午十点到晚上七点。张欣颜解释说这是为了满足律师加班的要求。再有就是周六上午要上班儿待命,作为补偿,周四上午可以倒休。与格林瑟姆一样,没有加班儿费。张欣颜说:“我记得你说过你们所儿规定离职前要提前两个月通知合伙人,对不对?今儿是周四,8月11日,你在十一长假之后入职没问题吧?”
沐国恩心道:“其实下周一上班儿都没问题。”但表面上不动声色地说:“应该没问题,我回去就发电邮告诉领导要弃暗投明了。”此刻自然不能把即将被解雇的消息告诉她,否则诺桑伯兰一旦获悉他已经失业,说不定会降低聘用他的薪酬呢。他有些后悔已经把即将下岗的消息告诉了那个猎头,就是她将沐国恩推荐给诺桑伯兰的。
张欣颜被他逗笑了:“弃暗投明?”“是啊!”他意识到此刻喜形于色未免令人觉得浅薄,于是续道:“你们办公室装修得更漂亮,我喜欢这种亮丽的暖调儿。”说着他在聘书上签了字。
“这聘书就算生效了?”张答:“当然。”随手给他一个备份:
“这份儿归你,别忘了10月8日来上班儿。”“忘不了!”沐国恩把聘书备份装进黄色档案袋,档案袋上干干净净,一个字儿都没有。
离开诺桑伯兰的办事处,沐国恩乘电梯到一层,走出办公楼,来到酒店旁边的花园里。看四下无人,便拨通了猎头的电话:“恭喜啊!诺桑伯兰的佣金跑不了啦!”“真的?”沐国恩简要介绍了签约经过,与猎头共同感叹造化弄人。“我这边儿离职的消息千万要保密。否则一旦诺桑伯兰变卦,你的佣金也会缩水。”
猎头依照应聘者的年薪按比例收取佣金,当然答应守口如瓶。猎头还不放心:“张欣颜跟你们单位的人熟不熟啊?要是她有熟人的话,很快就会知道你离职的事儿啊。”沐国恩想了想,答道:“跟她接触过几次,觉得她跟我们单位的人,尤其是跟行政部门的人好像没有来往。翻译不比律师或者合伙人,离职不至于那么引人注目。两个月一转眼就过去,何况聘书已经签署生效了。”“你为什么不跟她商量提前入职呢?”“不妥。聘书是他们主管合伙人和行政部门共同签发的,细微改动都需要重新审批,夜长梦多啊!再说张欣颜知道从格林瑟姆离职要提前俩月通知,我要求提前入职难保不会露馅儿。”猎头承认沐国恩说得有理,又提醒道:“离职的事儿跟亲朋好友都说了吧?他们有没有在律所里任职的?”沐国恩明白了她的意思:“没有,都不在这个圈子里,不过我会告诉他们别声张。”
跟猎头谈妥后,沐国恩又向朋友们发了一通“转危为安”的短信,约定明晚去南新仓的大董烤鸭店聚餐,庆贺他化险为夷。
然后他才不慌不忙地回到办公室。
回到办公室已经快六点了。沐国恩从不早退,甚至很少准点下班儿。这倒不是出于敬业,而是希望避开高峰时的拥挤。不过今天短短几个钟头就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悲喜交加之余,他实在无意在办公室上网逗留。快下班儿时某位律师突然发来了一份儿两页的备忘录让他翻译。若在往日他自然会痛快答应,但今天他的工作热情早已化为乌有,此刻加班儿对于他的去留已经毫无意义,加上跟这个律师没什么私交,便借口身体不适,匆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