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站人潮涌动,一如既往,然而沐国恩却备感孤独。他是那个时代罕见的独生子,父母已在多年前先后过世。他恋爱多次,失恋多次,至今光棍儿一条。早些年尚可跟发小儿们寻欢作乐打发时光,如今他们已经拖家带口,为人夫为人父,不可能召之即来。好在老光棍儿可以自得其乐。今儿惊心动魄,算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值得好好儿庆祝一番。
让过三班地铁,他打算行动了。等又一趟地铁徐徐进站之际,就开始向前靠近。车门乍开,一股热乎乎的气浪掺杂着肉味儿和汗味儿扑面袭来,下车的乘客组成的人浪随之而至。沐国恩咬着牙随大溜儿挤进车门。到家后先洗了个热水澡,突然觉得疲惫不堪,眯了一会儿。
醒来时已经是七点半了。又把胡子刮了一遍,换上背心儿短裤儿,开车出门儿。他开的是迷你库珀涡轮增压的敞篷儿版,仅仅用于休闲娱乐。原本对于汽车并无太大兴趣,两年前看到有人在府右街开着辆绿色的标致207cc带个妞儿敞篷儿兜风,忽然觉得眼前一亮,如醍醐灌顶,觉得开敞篷儿车实在拉风,值得拥有。
于是用2006、2007年股疯中赚的钱给自己买了这么个玩具,还特意让厂家把车身漆成与软顶儿相近的巧克力色。在北京,敞篷车并不多见,真正敞篷儿行驶得更少,即便是在风和日丽的日子。
每当行人和其他司机不无羡慕地看他兜风时,沐国恩就备感满足。
那轮疯牛市,真令人唏嘘不已:在最狂热的日子里,每月的投资收益比工资还高,真是做梦都不敢想象的幸福,肯定是他有生以来最接近于教科书所宣传的“共产主义”的日子。一时间,全国人民都似乎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怎料转眼间就成了流水落花春去也。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没有听信什么反弹破万点的鬼话,2008年初就变现退场了。
眼下他依然沉浸在绝处逢生的喜悦之中,懒得回忆那段经历。
入夜的京城虽然拥堵,习习凉风依然惬意。去哪儿呢,朝阳公园西北角儿的蓝色港湾?2008年开张时不失为清静的去处,如今已经成了热门儿商区。三年来,停车收费从无到有,甚至餐饮区附近的步行街都成了停车场。而且港湾似乎主要面向拖家带口儿的购物者,年轻貌美的姑娘似乎并不多见。而相隔不远的三里屯儿则追求新锐时尚风格,吸引了国内外佳丽,美女密度堪称京城之冠。年初的一天深夜,他甚至在星巴克搭识了一位模样儿可人的小演员兼模特儿。最近她远在广东拍戏,归期不定。不过他已经决定再去三里屯儿碰碰运气。
这个太古地产赶在2008年奥运会之前启用的商区如今风头之劲,在京城恐怕无出其右。爱赶时髦儿的小青年儿好像轻易就接受了“三里屯Village”这个洋泾浜式的称呼。其实“屯”跟“Village”意思重复,在沐国恩看来纯属蛇足。三里屯儿对于他来说远远不只是今天流光溢彩的商场、影院和餐馆儿,而是货真价实的故乡:在这里他度过了人生最初的十六年。忆往昔,在这片距离东直门仅仅三公里的地方,酒吧踪迹绝无,屈指可数的商店淹没在沉闷的苏式公寓以及简陋的筒子楼之中。马路上常见驴车马车,农田近在咫尺,野趣天成。
那时候,三里屯儿最抢眼的地段儿是自60年代兴建的第二使馆区或称北使馆区(第一使馆区位于偏南的日坛、芳草地、永安里一带)。北使馆区与居民区由三里屯路和东直门外大街隔开。在沐国恩看来,穿过马路无异于到了另一个世界:道路整洁、楼宇漂亮、绿草如茵,还有圆乎乎的大众甲壳虫、见棱见角儿的丰田皇冠和沃尔沃,流线型的雪铁龙。使馆区静谧安详的林荫道是附近居民纳凉散步的首选,孩子们则喜欢在馆舍周围捉知了、逮蛐蛐儿。这种平静直到90年代中期才被纷纷涌现的嘈杂酒吧打破。
大学毕业前,沐国恩给可口可乐装瓶儿厂翻译了点儿东西,挣了四百块钱。咬牙花了一百元买了亮马广场硬摇滚酒吧的门票,进去没多会儿就被震耳欲聋的音乐搞得兴致全无。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此后再也不去喧闹的酒吧了。1997年三里屯儿正式立起个“酒吧街”的路标,他嗤之以鼻:“收回了香港,割让了三里屯儿!”酒吧兴起后,整个三里屯儿乃至亮马桥儿一带,热情妖冶的女子日增,神头鬼脑的皮条客出没,引发警方多次扫荡。不到十年,三里屯儿路西的酒吧据说是“应群众要求”纷纷拆迁,沐国恩不免幸灾乐祸。酒吧拆完了,许多住宅楼也逐渐消失。现在看来,所谓“群众”,似乎就是太古地产吧。
在三里屯儿商业区的官方网站上不无得意地宣称:“19座独立的建筑,采用了大胆的动态用色和不规则的立体线条,开放的空间加上点缀其中的花园、庭院……营造出一种引人入胜的全新格局”,且“设计灵感来自老北京的胡同与四合院,并融入时尚元素。”沐国恩没有在四合院儿生活的经历,对这种被某些人推崇备至的民居也兴味索然。在他看来三里屯儿商业区在建筑上的可取之处恰恰是空间开阔,采光通透,商铺高低不同,纵横交错,避免了传统四合院儿的封闭、呆板和单调。
夜间的三里屯儿炙手可热,恨不得离着两里地就开始堵车。
沐国恩从商场地下车库出来,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路过苹果公司颇为招摇的旗舰店,登上星巴克露天就餐区旁的滚梯,沿着走廊信步走进新元素餐厅。虽说饭点儿已过,饭馆儿里依然顾客云集。他找到个角落坐下,点了所谓希腊烤羊肉卷儿、川味儿香辣牛肉饭和意大利腌肉通心粉,饮料是奎宁水儿加冰块儿。“就您一位?”服务员问道。他笑了:“没问题,都吃得了。”他兴高采烈,吃嘛嘛香,大快朵颐,看谁都顺眼。
吃干喝净,沟满壕平。他走出餐馆儿,乘滚梯直达美嘉欢乐影城,觉得当日的影片乏善可陈。电影院外面是大大小小的商铺,购物者三三两两,大多是年轻人。沐国恩渐渐对周围的喧嚣和热闹感到腻味和格格不入,于是快步走出略显拥挤的南部商区,却来到一条更为拥挤的狭窄街道。他本该最熟悉这条小街,却从来不知道它的名称。小时候常随父母到这条街上买菜,或者奉父母之命去街边副食店打酱油、买猪肉。有一次购物时他只顾看售货员使用漏斗儿和提子卖酱油,操纵售油器的手柄压出金灿灿的花生油。回家后才发现丢了五毛钱,老爷子气得立马儿打他屁股。
毕竟猪肉才七毛多一斤,而他爸当时的月薪不过五十六块钱。
副食店历经风雨,不曾拆迁,已经成了超市,不过当年散装酱油、醋的味道似乎依然如故。相比之下,左近的面包房不知何时消失了,而另一条巷子里的粮店则改作他用。沐国恩没有停留,继续向北,躲开一连串儿的摊贩、店铺和密集的人群。
一个小男孩儿,看上去像是某家店主的公子,兴奋而迷惑地环视周围的灯红酒绿,然后羞怯地蹲在路旁默默小便。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沐国恩有一次在这条街上跟妈妈走散了。失去了母亲的庇护,他孤零零地徘徊,如同走失的羔羊一样无助、软弱、迷惑和恐惧。当他终于找到妈妈时,满腔的委屈瞬间爆发。他一下子扑到她怀里,撕心裂肺地放声痛哭,仿佛经历了漫长的离散。
妈妈面对行人的目光未免难堪,满怀歉意地把他紧紧揽在怀中。
路过一家窗明几净的比萨店时,见几个黑人小伙子聚在路边儿兴奋地用法语侃大山,宛如置身巴黎街头。他不禁自嘲:什么巴黎啊?明明是自己打小常来常往的地盘儿嘛!比萨店所在的那块地儿原本是个露天菜市场。回望夜色中的繁华景象,三十多年前的场面清清楚楚,历历在目:父亲下班后,骑自行车儿到幼儿园接他回家,顺便在这里买些蔬菜。他无论坐在横梁上还是后架上,都觉得屁股硌得慌。昏黄的白炽灯泡儿,黯淡得就像惺忪的睡眼。灯下的人们在水泥预制板搭成的柜台上想方设法挑出些勉强算是水灵的黄瓜、茄子,忍受着售货员不耐烦的数落:“甭挑啦!不许挑!”
再向前行就到了北面的商区。与热闹的南区相比,北区更为开阔、奢华、雅致,如同新潮儿雕塑或油画儿,简洁、洗练、流畅、明快,各个楼宇浑然一体。全家曾经赖以栖身的简易楼,早被拆除,由亮丽的专卖店取而代之,瑞士、法国、意大利的高端品牌云集,珠光宝气,令沐国恩自卑得顿感软囊羞涩。沿着滚梯拾级而上,看看门可罗雀的高档店铺,当年与父母蜗居斗室、同邻居共用厨卫的经历,仿佛是百年前的往事了。于是回到庭院里,坐在波浪状的矮凳上,感叹沧桑巨变。
夜色渐深,结伴而来的游客和情侣却并不见少,占据了院子里其余的矮凳,不时谈笑。沐国恩这边却冷清得多:他与一位白衣女士背对着,分别坐在凳子的两端。坐了一会儿,觉得闷了,正打算起身离开,忽听身旁有人啜泣。他向凳子那端望了望,走到那位女士对面儿。她低着头,黑色长发遮住了面孔,手里摆弄着粉色挎包的背带,咖啡色短裤儿里伸出的长腿如同剥了皮儿的香蕉,交叉着,穿双廉价的斗牛士凉鞋。沐国恩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用目光抚摸她裸露的肌肤,直到她的肩膀再次剧烈抽动。见她依然埋着头,沐国恩本想问候一下,但还是克制住了,掏出一包儿纸巾,撕开封口儿递给她。
女孩儿立即停止哭泣,抬起头来,娃娃脸上依然梨花带雨。
“芥末吃多了,还是洋葱切猛了?”“没有……”女孩儿忙着擦眼泪。“那……进京上访挨揍了?不会是家里被强拆了吧?”沐国恩一时想不出更悲惨的理由了。女孩儿哭丧着脸摇摇头,把纸巾还向他:“谢谢。我没事儿。”人们嘴上说没事儿的时候往往有事儿,甚至是出了大事儿。沐国恩对此当然明戏:“您留着用吧。”转身走开,觉得这个胖丫头相当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