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乐】杨师纯
羞蛾浅浅。秋水如刀剪。窗下无人自针线。
不觉郎来身畔。
相将携手鸳帏。匆匆不许多时。耳畔告郎低语,共郎莫使人知。
饮尽风雪后,香暖鸳鸯被。一夜的缠绵,仿佛就是将身体当作情感的驿站,将情感当作人生的光影。这过程,是一场似是而非的游戏,在繁华处汹涌,亦在繁华后寂灭。明天过后,谁也不会忍受离别,谁也不会埋怨缘浅。
若说宋词的本色是香艳,那么这阕《清平乐》可谓香艳至极。
一段风花雪月的情事,被一个风流才子婉转吟出,至情至性,毫不掩饰。他,携一枝桃花,灿烂地走进每个人的心里。
《古今词话》载:士子杨师纯,博而文,简而狂,在取得功名后,泊舟江岸。此时的他,一轮捧出,众人仰望,亦如这只小舟找到了停靠的岸。寒窗十年,不负亲人厚望,自然也不会辜负那京城绚丽的芳菲,只待他趁着春意,打马而过,撷取自己最心爱的那枝。
江水打身边流过,似看到世间的功名富贵,从浪尖跃起,又回归湮灭。可身为一个男儿,若不猎取这一切,又如何对得起沉寂的曾经?世间早就设定好规则,背负起,才能将世间看得真切,看得透彻。
杨师纯放眼江天,这样的辽阔,这样的意境,仿佛更适合自己雄心壮志的驰骋。
不远处,泊着一艘画舫,装饰华丽,应是大户人家的。这时候,杨师纯转身欲回船舱,突然见画舫里走出一位女子,优雅可人,简静华贵。她像一束光圈,围绕在他周围,令他惊讶的是,他给她以喜爱的目光,她亦将这种目光回报他。似乎在用眼神寻找一种叫作默契的东西。许多人把一见钟情当作花痴,殊不知,生死相依亦从这种莫名的感动开始,成功的爱情不在于你理智地选择,而在于你简单地付出。
只是,命运若种下了苦果,无论怎样付出,你都会不知不觉地吞食下去。
是夜,清风习习,月凉如水。杨师纯的心止不住地兴奋,白天的彼此对视让他相信,她对自己有了好感。一个浪头打来,船身轻轻摇晃,他的心也随之摇晃起来:可能她正坐在窗下,将自己细细思量呢。
怕,他怕这场无言的邂逅落得隔雾看花,不明究竟。他不想让它渐成迷梦,他不想错过这次机会。
他如同一个冒险者踏上了征途,悄悄上了岸,溜进了她的画舫。
所幸,舷窗旁,灯光下,只有她一人,浅浅蛾眉,溶溶秋水,正做着针线,这模样,比白昼看起来别有一番韵味。他按捺不住身体的冲动,情愫的扩张,便上前与她携手鸳帷,贪欢一晌。
她告诉他,别让人知晓。
情欲,轻狂地把这一夜点亮。他们都是少年,燃烧了彼此,却又不肯为对方添柴加木,保持温热。天亮以后,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情,还没升华,就已熄灭。
凭谁说,曾经看过沧海的人,再难为浅溪俯首折腰。其实,浅溪的清雅别致,也是沧海所无的。所以,真正爱上一个人,哪怕一滴水珠都是你的沧海。杨师纯与那女子没有任何爱,没有任何承诺,而杨师纯更不会为了某个女子耽误前程,辜负韶光。对他来说,既然只图一夜缠绵,轰轰烈烈的爱情就永远不会上演。
流光容易把人抛,往事杳渺。也不知过了多久,杨师纯去某地做官,途经故地,听说那位女子早已经子女成行,不免感慨,再次写下了《清平乐》:
小庭春院。睡起花阴转。往事旧欢离思远。柳絮随风难管。
等闲屈指当时。阑干几曲谁知。为问春风桃李,而今子满芳枝。
故地重游,物是人非。挥霍过青春岁月的人最珍惜时光,尤其是春天。我们都看过浮云聚散,细水长流,似乎一切都是那么平淡。
那一段往事,不管你在意与否,当相似的情境与个人的悲欢离合相重叠,感情便蓦地炽烈,一刹那间。所以,风流如杨师纯这般,亦不能免。
“为问春风桃李,而今子满芳枝”最值得注意。这两句用了杜牧的典故。唐时,杜牧与一女子相约十年后成婚,可杜牧十四年后再去践约,没想到对方不仅跟别人成了婚,还有了儿女。但我们仍不能就此断定,杨师纯也像杜牧那样,给过那女子类似的承诺。要相信,活用典故与窃玉偷香都是读书人的拿手好戏,做起来如行云流水,不留一点痕迹。这心境,只是故地重游,徒增伤感罢了。
人们很难想象,古代的一夜情,比现代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对此,有的人做出卫道士的模样,极力抨击,有的人则表示理解,视为冲破礼教的胆大行为。汤显祖的《牡丹亭》写柳梦梅与杜丽娘在梦中“相交”,杜丽娘思念成疾,抑郁而死,后来经过还魂,与柳梦梅终成美眷。我看过昆曲《牡丹亭》,为美轮美奂的场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的唱词所折服,当杜丽娘起死回生,周围的人都被感动。毕竟,那只是一个奇幻,一出神话。相反,杨师纯的故事则更真实。
希望,命运搭一座桥,让相爱的灵魂走进各自心里,与岁月一同呼吸。那看似潇洒的一夜快乐,其实跟幸福毫不相干。写到这里,思绪在雨滴滴落之前,返回身体,因为被淋湿的重量,再也承受不起。
今生,别再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