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最开始的时候我们就不应该开始这样的博弈。唉,可是我实在是说不清楚我是怎么想的。我也不明白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最开始遇到你的时候,一刹那间我以为我和你是一样的。我以为计算得失,将一切物质化、量化的生活会变得简单。可是我渐渐发现,我远做不到像你这样尊重规则和公平。但是无论如何,开始的棋局我们也要看到最终的样子。总觉得我就是个很失败的人。有时候我很羡慕你,能够在如此方方正正的空间中井然有序地生活着。唉,突然很想问问你,你会不会在什么时候也有很羡慕的人?譬如说那些完全依赖精神,可以自由自在的人?而不是像你这样,将一切都置于规则中,每走一步都处在自己和别人共同编织的网里,处处受限。”
“宝贝,我真的没有什么羡慕的人。而且,可能与你想象的不一样,我并没有觉得我这样的生活有任何不自由之处。我的规则像一摞码放整齐的积木,踏着他们我才能碰触自由。规则是没有生命的,而人是活的,因此在规则之内你可以自由穿梭。不要让规则活过来,那样你就会成为网中的鱼。”
我并没有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但我隐约看到字与字中间的力量。我又一次感觉到腰间被一双铁钳般的手紧紧掐住,我再一次感到喉咙深处无以名状的东西喷涌而出的趋势,我连忙咽了下唾液,用软绵绵的声音说道:“我先进去洗个澡,今天出来得太急没有来得及洗头,太难受了。”
何锌站起身来,从衣柜里拿出了叠得整整齐齐的我的浴巾。
隔夜薯条的气味离我越来越远。我摸了几次上衣口袋,确定车钥匙没有被我锁在车里。然后我又尝试着回忆了下拉格朗日乘数法则基本公式。每到这个时候,我都会找个已经反复记忆过千百遍的问题问自己来证明一夜的复习不是幻觉。不然万一问住了自己,我无法想象我会不会纠结到抱头痛哭,还是会立刻在停车场蹲下来疯狂地翻查笔记本。我发现自己就是容易莫名其妙地神经紧张,尤其是考试前夕。如果此刻有人采访我,问我最佩服什么样的人,那么抱着计算器笔盒脑袋像一个铅球想要坠到肩膀上的我一定会说那些提前十分钟停好车提前五分钟志在必得地出现在教室里的人是相当值得佩服的。至于那些明知道自己一个字没有复习此刻还能拉着男女朋友的手嘴角上扬地蜷缩在被窝里的人是否值得我佩服,我一直在同自己辩论。一方面我觉得这种处乱不惊的态度是成为伟人的必要条件,另一方面我又觉得万一他之前搂着女友的时候快活好似活神仙,到了考场上抓耳挠腮后悔不迭觉得早知如此何必当初,那不是白瞎了之前的淡定。但是无论如何,也要比现在的我强很多。我总是抱怨自己。我甚至觉得除了自己之外,给我任何一个角色,我都应该比现在开心很多,因为人家很可能不会后悔。天才的和不羁的都是我幻想中的样子,可是从我一出生开始,我就注定无法成为他们。
可笑的是,我却时常不自量力地想要改头换面一番。就是那么一种冲动的感觉,尤其是在磨磨蹭蹭地又拖延过一天之后。尽管罗素说过大致意思为“如果你能在浪费时间中获得乐趣,那么你就没有浪费时间”这样的话,我也试图用这句话来安慰时常对无法控制的拖沓感到懊恼和愧疚的自己,但是还是枉然。因为我连在浪费时间中获得乐趣都做不到。天哪,如果一个人无能到这种程度那是不是无药可救了。就仿佛两个一模一样的自己拽着绳子的两头,绳子中间拴着头疯牛还是什么的,任何一端松手都会让疯牛撒欢儿地把自己顶穿。就是紧张到这种地步。可是在空旷的土地上就这么站立着实在无聊透顶,于是两个自己决定轮流讲起故事来。可是哪儿有听故事的心情,没过两分钟就变成自顾自地忏悔了。我实在是受够了这种感觉。复习拖拉了整整一夜不说,连我最爱看的电影都在这种氛围下变得如同教科书一般死气沉沉。我需要改变,就完成这么一个愿望就行:
让我浪费时间的时候能开心起来吧。让我也搂着男朋友在被窝里睡个安稳觉之后头脑空空地上考场吧。我知道这样想很堕落,但我就是想痛痛快快地浪费下时间,把自己放下休息一下,无论管这叫作情绪失控或是头脑发热什么都好。但是我不能够。我无法容忍自己走进考场的时候后悔不迭(我一定会后悔),因为我知道,有那么多人等着看这头疯牛把我抛到半空呢。
这根紧绷绷的弦从未松弛过。
我在这座冷冰冰的D城已经三年多了,可是感觉上度过了三个世纪。我不喜欢这么工业化的地方,感觉整个城市都弥漫着一股石油和橡胶的味道。这里没有行人,只有飞快行驶的一个个铁皮盒子。每个人都被隔绝在每个人的外围,能够卷裹彼此气息并加以交融的只有那股石油和橡胶的味道。这股味道中夹杂了成千上万种香水味道,只是我闻不到,闻到的就是一种了无人烟的寂寞。公共交通太不发达了,如果没有车的话,那就是一直被困在洪水中的老鼠,连根儿可以依赖的木板儿都找不到。所以纵然我是个十足的路痴并且时时恐惧着丧命于交通事故中,我还是得被迫开着一辆又丑又老的车。这个迄今为止对我来说仍旧十分陌生的城市离家很远。我从出生到上大学前一直待在的Z城,是个无论大街小巷都人头攒动的地方。那里比这里更加繁华,也更有人味儿。虽然曾经一直向往着远走高飞去一个遥远的地方,可是真的来到了,却发现每一分钟都充满怀念。
但是,以上的描述是我给自己的“官方答复”。我想要承认的和我实际认知的似乎完全是两副截然不同的样子。我隐隐约约觉得,我不喜欢这里,只是因为我无法融入这里。习惯成为了隔断内外的包裹。习惯也阻止我大声地说出我无法融入的地方才是真正的自由之都。没有固定模式的成功,没有纷繁复杂的关系网,没有在这一生必须要完成些什么以求瞑目的信念。他们的生活看似枯燥,可是他们却能够笑得那么开心。他们不会因为名誉、面子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
当我跟他们讨论是否认为科技将彼此的距离拉得更远的时候,他们认为科技是没有过错的,如果因为这样就拉大了彼此的距离,那只能说明彼此从未真正走近过。
他们同我一样,也有喜怒哀乐,但我觉得他们的情绪都过于简单了,简单到我无所适从。
我大学生涯中的两个男朋友,都来自D城。我想“无所适从”就是我和他们无法走下去的原因吧。
我终究只是一个过客。D城像是在另一个世界中繁衍生息。这里有着不同的心理,不同的见面打招呼的方式,不同的相处方式;不同的食堂餐谱,不同的追求,不同的生活节奏;不同的谈话距离,不同的交通规则,不同的历史。一切都不一样了。我像误入一片池塘。光是想到这一点,熬了这么久的我就已经满心疲惫。“这是能力问题”,我知道我妈会这么说。
从Z城过来的人其实都是见惯了霓虹灯夜夜闪耀的人,然而在这里却都变得灰头土脸起来。那种千军奔过独木桥的气势,在这里荡然无存;那种固定模式,让我们变成了在广袤蓝天中被拴在屋顶的鸽子,只剩下挣扎和喘息。但是让我们剪断那根绳子,又是不可能的事情。这是在心里扎了根的东西。所谓的聚会少之又少,无非是一群早已不太相熟的人生拉硬拽出一些所谓的家常。一个月前我参加过这么一次聚会。到场的一共有十四五个人,光是点餐就跟开研讨会一样。席间实在没什么好说的,无非是自己得到了哪些面试,或者是某某考试的分数全班第三但还需努力之类的,另外就是讨论那些没来的人混得有多么惨。结账的时候小数点后两位都分得清清楚楚。我坐在那儿觉得我其实没有任何值得披着谦虚的外衣显摆下的,于是不声不响地剥了几乎整整一盘的虾。正当我剥最后一只虾的时候,我听到一个关于我现在男朋友是谁的问题。我记得刚刚来到这里时的那次新生聚会,当时也有人问过我这么一个问题。当时我还觉得这是一个需要认真回答、诚恳对待的问题,于是把我如何认识孟叠、他是谁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讲得清清楚楚。结果没几天就发现情节被传播扭曲得支离破碎。现在我也学聪明了,我吮了一下虾头,说了最令人感到无趣的两个字:“你猜。”
时间就是这么奇怪。当我觉得三年如同三个世纪的时候,却猛然发现,原来我单身的日子已经一年多了,而我以为才只有几个月而已。这是多么具有矛盾性的感受。
但是我在这里,就是生活在一个巨大的矛盾之中。D城的人,他们比我更自由,也更懂得自己需要什么。
D城的节奏很慢。D城高楼很少,别墅很多。D城的物价是Z城五倍。
连成线的水滴拍打着我的头皮,顺着贴服在脸颊两侧的头发和昏昏沉沉的躯体,滑落到脚面上。仿佛从地下蒸腾而起的热气渐渐爬满了整个玻璃墙面。强忍回去的眼泪和水流混为一体,一股脑地涌向下水道的入口。此时此刻,我又感觉到了我是孤单的一个人。很长时间我都在刻意地去忽略这一感受,然而此刻在忽明忽暗的浴室灯光中,它又夹杂着潮湿的水汽,从土壤的最深处席卷而来。这忽明忽暗的灯光,像两种截然不同的音乐。一边是粗犷、愤怒、直言不讳地喷薄着情欲的部落之音,一边又是委婉、烂漫、在晨曦中收敛着露水的古典舞曲。然而当这二者拼凑在一起后,却成为了让人羞愧难当、堕落不堪的靡靡之音。明与暗的灯光都打落到我的身上,我就是那堕落的化身。我用双手在玻璃墙面上疯狂地挥舞,伪装成水珠的臭虫卵掉落一地。然后那散落的虫卵又如长了双翼般栖身回去,肆意地滋生出一股枯黄粘滞的泥土味。在这一落一回之间,我看到了一个虚伪可憎的裸露身躯。她的脸上在狰狞间写满抉择,而身体则如一个烂麻袋般装满了无助。
我为何如此孤独?
我又想起那在水蒸气间蔓延开来的嘲笑。
啐了一口唾沫。它也一同翻滚着进入了地下道。泡沫把我身上黄一块白一块地弄得狼狈不堪。不知是脑子进水了还是怎样,我突然只想做一个滑稽的鬼脸。
于是我把下唇翻出没过上唇,张大鼻孔,瞪圆了眼睛。但是茉莉味道的洗发露流进了我瞪圆的双眼,瞬间的刺痛让我整个眼睛都红肿起来。这才真叫滑稽。我想将我体内这些令人作呕的喜剧细胞统统扔掉,于是深深地吐出了一口热气。然而这口热气却又成为了几粒虫卵趴到了我的眼前。
时间和水流一同流逝,而我却刚刚意识到这一点。在这道玻璃门外,在那道木门外,还有一个人在等待着我,他会为我擦干头发,他会亲吻我阴暗的额头。但是我却从未看清过他,我以为他同我一样丑陋。我以为在彼此的丑陋中,我从他眼中会看到一个美丽的女人,而他也会在我眼中看到一个英俊的男人。然而我错了。我的智力甚至比我千疮百孔的内在更为简陋。我居然会以为一条糊涂得连方向分辨不清的饿狗会和一个彬彬有礼的绅士成为什么搭档。那绅士也真够糊涂。他居然没看清楚趴在他门前的是只既不会扑咬猎物又不会摇尾乞怜的无能的家伙。他以为给一点点食粮、一点点温暖、一点点赞许,就能获得一个对他忠诚、还他以爱和庇护的伙伴。但是他大错特错了。是的,这条饿狗解决完饥肠辘辘的肚子后,确实像找到了主人般,陶醉在那点儿关怀与照料之中。它甚至陶醉得满地打滚儿,它都忘了自己即使把浑身的毛都卷起来再戴上蝴蝶结,仍旧只是一只流浪狗。可是当那绅士准备把它正式纳入家庭的一分子、正式给它戴上号牌时,它突然惶恐了起来,它不再在乎什么饿着的肚子。它意识到自己的獠牙比记忆中的还要长。它等待着绅士将大门敞开的那一刻,那一刻它将拼了命地逃出去。
“哈哈哈哈哈哈……”我突然像犬吠一般,爆发一阵短促有力的笑声。我听到叩门声中夹杂的问话,但是没有关系,并不需要回答。此刻我只是一条狗、一只秃鹰、一条鲶鱼甚至是一只鳖。笑过之后,我的身体却又疾速地冷却了下来。
仿佛正在黑暗中伴着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忘情扭动,一切却突然明亮并沉寂起来。
我站在那里,愣了几秒钟,随后开始用沐浴液均匀地涂抹全身,连指缝间都没有放过。当我的手指从锁骨向下缓缓经过胸部,在肚脐处转了两圈,又慢慢向下抚摸过每一寸肌肤之后,仿佛已经经过了很长的时间。刚才的一切思考与绝望也都与泡沫一起,流进了下水道。
这里最负盛名的便是空旷。
走过这片空旷的停车场,还有一片。然后是边界距离教学楼有不到半个小时步行时间的校园。其实从停车场到教学楼有班车,但是间隔要十分钟,况且车上还总是坐了七八个人。七八个人其实也不算多,但算起眼睛来就要翻倍了。已经够热的了。况且我仍旧有些不习惯这里陌生人打招呼的方式。除非是到了特别冷的日子,或是马上要迟到了赶时间,不然我总会选择步行。大约四十五分钟。
和我一起缓慢前进的只有思想和影子,可是一夜未睡,思想现在已经近乎于休眠。
空荡荡的,湛蓝湛蓝的天空,连半朵云彩都看不见,更别提鸟了。我的视力不是很好,可是如果打赌的话,我相信这偌大的停车场估计连半只蚂蚁都没有。由于现在不是集中的上课时间,于是只剩下自己了。最受不了的就是这种时刻,一个人,安全感尽失。而今天,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觉得孤独。
我一边在心里骂着自己真的很事儿,人多了觉得浑身不自在,一个人没有也浑身不自在,一边从裤兜里掏出手机。
我很想问问陆梨会不会也会有和我一样的感受。她来到这座城市的时间比我长得多,她也许不会有我作为异乡人的不安。
在我听接线音听到快要放弃的时候,陆梨睡眼惺忪的声音慵懒地慢吞吞地爬了过来。
“大,姐,你,知道,现在,刚几点嘛?”
“哦,是啊,还不到九点呢。”
“我两个小时前才滚上床,你就这么残忍。说吧,又怎么了?”
每次听陆梨问我又怎么了,我都想反思一下自己是不是跟她讲鸡毛蒜皮的不如意太多了。现在回想确实如此,可是没办法,谁叫我老是觉得不顺,又只能这么肆意骚扰她一个人呢。
“我问你,你有没有觉得特别孤独的时候?就是那种巴不得自己从来没有出生过,觉得整个世界和自己没有半点儿关系,完全是两个永远不会相交的几何结构的时候?”
“靠,你别跟我说你丫刚停好车,走路的时候又闲得无聊了,然后骚扰我就为了问这么没劲的问题!你也是个早上才开始睡觉的人,居然这么没有同情心。多亏我这人反应速度比较快,现在已经从睡眠模式调整到智慧模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