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锦华宫内红烛已灭,用以照明的夜明珠发出莹莹的光华,将寝宫内的一切笼上一层朦胧。
锦华宫一下子住了两个“病”人,宫女们不敢掉以轻心,便在外间候着,只等公主或驸马有什么吩咐随时可以叫她们。但是等了大半夜,也没见一点声响,便心安理得地打起盹来,因为驸马是哑巴,公主又烂醉如泥,想必没什么了不得的事了。
初春的夜晚还是有些凉意,凉风从不远处的窗口闯入,撩起床榻前层层叠叠垂下的纱幔,飞扬起舞。夜明珠的莹白光芒洒在红纱帐上,映出大床上两个人影——
“忘忧醉”确实厉害,百里婧一直在昏睡。既然都已经成亲了,自然不用避嫌,墨问便大大方方地爬上了锦绣床榻。
只是,他往常与世无争的黑眸变得寒波生烟般深邃冷然,一瞬不瞬地凝视着睡得很熟的新婚妻子。今日筵席上所见,他的妻子的相貌是皇家公主里最出众的,性子想必也是最烈的,将嫡公主的嚣张跋扈展露无遗。
可是,她的眼睛始终不能直视那个旧情人,哪怕是眼神跟那个人对上了,她也立刻就转开,甚至,当着旧情人的面接连喝下三杯烈酒……
真是为了他墨问?
当然不可能!
前阵子,京城里闹得风风雨雨,尊贵的婧公主与她的异母姐姐争风吃醋,毫不留情地用剑将情敌和旧情人同时刺伤,之后,她便莫名其妙成了他墨问的妻子。没有跟他商量,也不需要征求他的同意,她以帝女的身份强制地将这一份婚姻“赐予”他。
即便是睡了,她的眉心却还蹙着,长长的睫毛蝶翼般轻颤,不知梦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睡得极不安稳。她的两只手都放在胸前,右手紧紧攥着左手腕上的红珊瑚珠串,渐渐的,额头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红唇血色褪去。
墨问觉得奇怪,目光停在那串珊瑚珠上——陪嫁的首饰数不胜数,奇珍异宝琳琅满目,可是他记得从大婚那日起,她便一直戴着这珠子,似乎很是珍贵。
好奇心驱使,墨问轻拿开她的右手,将她的左手握在了手心里,虽然她五指纤纤,可掌心却结了一层厚茧,并不似普通女子的柔弱。
他轻轻将她手腕上缠了四圈的珊瑚珠解开,圆润光滑的珠子一松开,便从她的手腕上滑落,眼前的画面让墨问的眼眸剧烈一缩——
映着夜明珠的光,他看到她如雪的皓腕上,几道触目惊心的伤口正在往外渗着血丝,因为珊瑚珠缠得太紧,她的右手又握得太用力,伤口结了痂又破裂,使得模糊的血肉中留下了珊瑚珠的坑印,微微凹了下去。
墨问凝神一瞧,眼眸顿时缓缓眯起,那些伤口正好分布在经脉处,以这种深度来看,肯定流过许多血,她的左手应该已经……
大约是太痛,双手又被握住,百里婧开始挣扎,手腕上的伤口更严重地撕裂开,有血顺着她的手腕缓慢地流下来,身体瑟瑟发抖。
墨问忽然出手,急点她周身几处大穴,将昏死过去的百里婧揽在了怀里。
柔软而娇小的身体,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小丫头,居然放出那些大话,说谁敢欺负他,她一个都不会放过……墨问沉黑的冷眸紧紧盯着她的脸,和新婚之夜一样,将她的每一丝表情都收入眼底,每一声呜咽都听得清清楚楚。
良久,墨问的眼睛精光一闪,射向红纱帐外,停顿了一瞬,又不动声色地收回,薄削的唇一点一点勾起,稍稍探身,吻在百里婧柔软的唇边。
凉薄的唇,凉薄的吻。
越来越有意思了,如果要“欺负”他的,是她的母后或者她的那个旧情人,她会怎样?
百里婧,你的麻烦还多着呢。
百里婧醒来时,头疼得厉害,睁开眼,头顶的纱幔是熟悉的颜色,连床榻和锦被也都是熟悉的感觉,而几个月前她从鹿台山回来,却因为这大床太过舒服而有些睡不着。
她第一天醒来便出宫去找韩晔抱怨,在城西的晋阳王府中,韩晔听罢笑道:“丫丫,难道还是鹿台山上的硬板床更好?”
她毫不知耻地扑进韩晔怀里,笑嘻嘻道:“鹿台山上的硬板床是不舒服,可是,能偷偷爬上韩晔的床啊,师父他们都不知道,特别好玩……”
韩晔笑了,眉目如画,忽地又叹道:“丫丫,要是有一天我走了,你怎么办?”
她有恃无恐地瞪着他,不满道:“你要是敢走,我就去追,天涯海角,上天下地,你跑不掉的!我才不怕!”
韩晔轻笑,炙热的唇吻上她的眼睛:“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走了,丫丫,你不用去追我,只需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找你,知道么?”
“好!”她满口应下,心想,韩晔真好,他这么宠着她,从不让她难堪,从不让她劳累,他说的话都是真的,她半点怀疑都没有。
然后呢?
韩晔说,我爱她。
从前的世界坍塌得太快,一眨眼就土崩瓦解。
太极殿上,他站在她身边,手执白玉杯,向她的父皇敬酒,然而,他代表的却是另一个女人。
有那么一刻,她很想问问他,韩晔,如果我也伤得很重,比她还要重,你会心疼么?
不用问,她已经知道答案,连一眼都不愿看向她的韩晔,再不会心疼她了,于是,她自己也再不心疼自己。
左手腕很痛,她稍稍抬起一看,发现上面缠了一圈白色的布条,而那串珊瑚珠不见了!
百里婧大吃一惊,陡然坐了起来,视线对上身边的男人那双与世无争的黑眸,她长久的深埋的底线突然被赤果果地撕开,好脾气完全消失不见,冷声道:“是你给我包扎的?谁让你多管闲事?!”
她这么确定是他,是因为墨问白色中衣的衣角少了一块。
她没有对他们同床共枕持任何反感的态度,也没有对昨天喝酒失态作任何解释,张口就是这么一句。
墨问说不出话,沉静的黑眸垂下来,似乎不敢再看她,手抵在唇边,大力地咳嗽起来,咳得整个胸腔都在震动,显然痛苦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