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乡下，怎么说呢？我说乡下好你是不会相信的。你说乡下有蛇，你怕蛇怕得要命，对吧！我也觉得这山村没啥好的，尽管我在这儿长大。这几年每次回家都只小住一两天，这次准备久待些日子，觉得也没啥意思。看到含辛茹苦的父母，心里一点也不是滋味。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像我这样的泥土里长大的山伢子，嫁接到城市的树上也成不了啥正果。
这个夏天的一切对我来说总有股涩涩的味道，日子在空虚无聊中度过，也不觉得惋惜。常常希望和你做一次长谈，那是我觉得最愉快的事。我和别人说什么都觉得没意思，和你在一起的时候，近来我总觉得有说不完的话。以前的我不是这样的，也许是你在影响着我吧！
今晚上我们这儿下雨了，我还听到了雷声。一个人在灯下，我有点笨拙的脑子总在想些千奇百怪的事。我又在憧憬着去上大学了。明天是高考的最后一天，如果我们都在考场上，你说我们会不会也相逢？
你的头发长一些了吗？回学校时你的模样我现在就能想出来。“你的头发是我的明灯。”有一段时间我常常默念这几句诗，
如摇篮般摇晃着，
将我带往美的疲劳中。
偶尔翻到你两年前写给我的一封信，你也许都忘记了吧！可我把它重新读完的时候，心里是多么地感激你。那段日子总算过去了，每每忆及我就心痛。
只有你准许我痛苦
也只有你能改变形态。
瞧我这样写信，有点神经兮兮吧！我是被诗给害了的，有啥办法呢。精神上的东西摇身一变就会成神。
我缺点十足，只知道做一些遥远的梦。我的天性让我的这些表露无遗。我差不多不敢和女孩子交往，我知道在别人的眼里我挺坏。
说实话，一个人的时候，我挺想念你，比如现在，不是谎言，是真的。这连我自己也说不明白，这种心事由来已久。
我渴望对一个人倾诉，也愿意当一名忠实的倾听者。别人总认为我的日子过得挺充实，我是怎样度日的鬼知道，这一年来为了出那本诗集，我放弃了许多东西，现在想来就心痛不已。如今，我不得不逼迫自己做一些不愿干的事，我别无选择。
从现在起，我必须逼自己为生活而思考，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我也没有办法，等一切好起来再说吧！我总是这样安慰自己，一切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有的。我现在一无所有，我不知道再过几年我又拥有些什么。不过，令人兴奋的事总是发生。比如我现在给你写信于我来说便是在干一项十分幸福愉快的活儿。
我这人有点嗦。现在又想起寒假的事来了。我小题大做涂了篇文章，讲的就是情人节那天的事。好想送一束玫瑰花给你又担心不妥。后来又后悔不已。我不知道这样的事能不能弥补，不过我决定我们见面后一定送你一束玫瑰。
现在是深夜了，也许你已经睡着了。而我睡意全无。想继续写下去又不知说什么好，就此打住吧！一切尽在不言中。
做个好梦。
7月8日深夜
第二封
蓉：
现在是10日的下午六点，乡间的黄昏特别美丽，夕阳的光照着我的窗台，照耀着我的脸庞。
前天给你写的信还没有寄，从我家到邮局还有好几十里的山路，我没法抽出时间去寄信，我也不愿托人去寄，我怕丢失。我知道这些东西一旦丢失了就永远也找不回。
昨晚我们这儿停电了，我重温了那段在煤油灯下的苦读的岁月。也许你会认为我在给你讲一件遥远的事情，我知道你连煤油灯都没见过，然而，当这一切渐渐变得清晰，变得像刚刚从我身边离去时，我伸出手去想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没抓到的那种滋味该多么心酸啊！我无法再拥有那样的岁月了，如果我不回到山村，也许永远也不会见到煤油灯。这一切，正像我们眼前的情景，也许，四年，五年，甚至更长时间，我们为了生活，为了各自的理想而奔走，回想起现在的情景，该是怎样一番心情啊。
蓉，我隐约地感到在你面前自己有点胆怯，我从不轻易把它说出口。
又想爱，又想从爱人身边离开——
这种无法忍受、不寒而栗的感觉，
是否已经来临了呢？
就像已无法承受太大张力的弦上之箭，集中所有的力量飞出去时。
自己就成了惟一的靶。
这些天我在读里尔克，这位先生告诉了我许多。他让我学会了思考，这几乎是我认为最重要的。我们这个年龄干什么都凭感觉，而他教会了我如何思考。这些天我在想我和你，我觉得这值得我认真思考……我们不能将自己零碎地付于偶然，或随自己兴之所至爱到哪里就是哪里，这绝不是件美丽的事。
蓉，我不知道你心底有何想法，可我是多么地想知道你心里所想啊！
我不愿说出爱和爱情，我只想念我们在一起的那种淡淡的使人兴奋的感觉，任何语言和文字对它都是种玷污，真的，没有什么比对一个人的感情重要。
我们彼此讲一些我们不肯轻易告人的心事，让我们的心灵如此接近，这真是一件令人兴奋的事情。我们从不去谈什么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可这份平淡是多么真，多么令人感动啊。
窗外还在下着小雨。你们那儿下雨了吗？下雨的日子我的心情怎么也好不起来，心头总萦绕着一种淡淡的忧伤。这个冗长而又绵绵的雨季，我干什么心情都坏到了极点。你说我变了，不爱干任何事，上课无端地发呆，否则就是伏在桌上睡觉。我总是毫无理由地放纵自己。你问我为什么，我总用心情不好来搪塞。
你瞧！我写信总是扯东扯西。不知该讲什么好，我不知讲什么好，我不知道你喜欢听我讲什么，喜欢怎样一种叙述方式，我真担心我写的信会让你感到厌烦。
继续讲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吧！我差不多总在重复这个话题。你和我说你还想继续念书，去实现心中的理想，你总在我面前编织你青春美丽的梦。我不也是一样吗？我说我要靠自己，去赚钱，然后去上大学，我还想当作家。
你说我挺像个诗人的，可诗人有什么好呢？写诗又不能当饭吃，于人于己有何用呢？但是，如果你喜欢的话，我会写下去。我的诗歌理想就是只为一个人写作，那于写作来讲是多么令人神往啊。我想着这样的日子，你坐在我的对面，看起来那么端庄，我从怀里取出诗集，轻轻地递给你，你接过它，小心翼翼地展开，然后轻声地朗诵它，你的声音那么温柔那么让人心动，我心全陶醉在其中。我想这样的幸福与快乐只有我们共有。
这封信我从下午写到了晚上，我不想干任何事。我又坐在窗前发呆了。没有人和我说话，也不愿和谁说。要是你在身边，该多好啊！我会整天整夜地和你说个没完没了。
我现在只想早点开学，那样我就能见到你了，见到你我的日子就会过得快活起来。我焦灼地等待着和你见面。
好了，不写了。去梦里和你见面吧！
7月10日
第三封
蓉：
现在是早晨六点，今天，天空有放晴的迹象了。为此我感到兴奋不已。也就是在今天，我要给我的这篇小说画上完整的句号。我的心无法平静下来。我的心怎么能平静下来呢？
我知道青春岁月只有一次，流走了就是流走了，再也不会回来。我提起笔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的心总有一种被人牵引到哪儿去的感觉，我坐在桌前的时候，我总感到你的眼睛在背后注视着我，目光平静而安祥。
现在的你在念英语吧！而我没法像你一样，我带回来的书打开了也不想阅读。我几乎成了慵懒和懦弱的化身，我什么都不想干，除了给你写信。
我想告诉你的是，我最近写的一篇小说的文字写到了你。我总在试图把它写得完全真实，但由于叙述和修饰的原因我做不到，但倾注于笔尖的那种感情却是完全真实的。我喜欢过艳，但我更爱你。说出这一句时我的心灵之上闪耀着爱情的圣光，它的光芒让我再一次看到你美丽生动的微笑着的脸庞。
我感到非常遗憾的是许多东西我没能写进这篇文字中。比如那次你去参加英语四级考试，我答应去送你，却没有去。你知道我的心是多么不安吗？我不把它说出来，是因为我根本不知道怎样把它说出。语言和词藻在我面前显得多么的脆弱、苍白、无力啊！我明白爱一个人应该怎样，但我能怎样呢？现在我惟一的工具只是文字。但以后不会的，我会做生活中的强者，至少，我会在生活和艺术之间找到平衡点。
搞课程设计的那段日子我也一笔带过，其实，我明白那些日子有多少令人感动的东西啊！
爱如何才能到你那里呢？
像太阳降落般，像花儿飘散般，
或是祈祷般，才能到达？
现在，我在这个你觉得十分遥远的山村给你写信。而你，在城市的某扇窗户前对着窗外的景物大喊Eng-lish，一切都是这样宁静而美好。我静静地想你，想你高兴的样子、烦恼的样子、唱着歌时的样子、坐下来叹息的样子等等。而“爱”如何才能到达你那里呢？我常常为这苦恼，这是我的悲哀。
在完成这篇文字后，我不知道剩下的时间我会干什么。我准备办一份手抄报，名字已经想好了，就叫《红玫瑰》，怎么样？这份世界上发行量最小的报纸将向你展示我心底所有的秘密。
7月14日
第四封
注，这只是普鲁斯特的一篇随笔，我准备抄下来把它寄给蓉。
爱情中对希望的审视
一个小时之后，她在我们眼里重又变成了现在的那个缺乏魅力的她。说真的，如果我们的心胸再博大一点，眼光再远大周全些，那么，在把她远远甩在我们后面的同时，我们仍然在记忆的路途中重新发现她的重重魅力。于是我们驱赶那些不耐烦的希望和那些疲倦的牝马，投奔那个诗意盎然的村庄。当我们翻越山冈时，村庄再次流露出这些影影绰绰的和谐。平庸的街道，不相协调摩肩接踵的房屋消融在地平线后，几乎渗透村庄的蓝色雾霭徐徐飘散，所有这一切难以留住含糊的诺言。然而，正如那个把自己的不成功归咎于偶然，远远没有从现时的本质揣测出一种无法挽回的不完善的炼丹术士，我们责怪恶毒的特殊情况：如此令人羡慕的环境带来的负担、恶劣的时机或者旅行中简陋的客栈扼杀了我们的幸福。某些人居然消灭了这些破坏一切快乐的原因，我们怀着一种有时是赌气的信心不断地祈求一种梦中的未来。然而一个实现的，即将绝望的梦从来没有破灭我们的这种信心。
但是，某些深思熟虑而又性情忧郁的人在希望之光的照耀下比其它人更加容光焕发，他们很快就会发现，可惜这希望之光的闪耀没有固定的时辰。不过大自然并不了解我们充满光亮的心灵，希望之光把光明滔滔不绝地洒向大自然却点不燃一只炉。他们再也没有力量憧憬明知是不可企及的东西，追求他们采摘时在心中凋零的身外之梦。恋爱之中，这种忧郁的情况尤其如此而且更加严重。不断地对自己的希望思前想后的那种想像令人钦佩地把矛头指向绝望。痛苦的爱情在破灭我们的幸福体验的同时阻止我们从中发掘虚空。然而，哪一堂哲学课，哪一位老者的忠告，哪一种遭受挫折的抱负会把幸福爱情带来的欢乐变成忧郁！您爱着我，亲爱的可人儿，你这么说该有多残忍？惟有分享爱情极为幸福这种想法令我头晕目眩，咬牙切齿。
我弄散了您的鲜花，撩拔你的头发，解开您的首饰，我触摸到你的肌肤，我的吻犹如漫上沙滩的海水遍及你的全身，而你却带着你的幸福离我而去。必须跟你分手了，我独自一人回家，心情更加悲伤。我诅咒上一次的不幸，永远地回到您的身边；我驱除了最后的幻想，我永远是不幸的人。
我不知如何鼓起勇气和您说这个。我刚才毫不吝惜地舍弃的正是我毕生的幸福或者至少是宽慰，因为您充满幸福的自信，有时令我陶醉的眼睛反而流露出您的明智和您的绝望已经告诉您的那种忧伤的醒悟，因为我们曾经高声说出彼此互相隐瞒的这种秘密，对我们来说再也没有幸福可言。我们甚至连希望的无私欢乐也没能留住。希望是一种信仰的行为，我们滥用了对它的轻信：它已经死灭。在拒绝享受之后，我们再也无法沉湎于希望的狂喜之中。毫无希望地希望也许非常明智却毫无可能。
靠近我吧！亲爱的心上人。擦亮您的眼睛看一看，我不知道使我的视线变得模糊的是不是眼泪，可我好像看清了在我们身后燃烧的熊熊烈火。噢，我挚爱的女人，我的宝贝，把您的手伸给我，让我们走向这美丽的火焰，不太靠近它们……我想，是宽容和全能的回忆给我们带来了幸福，而且正在让我们做很多很多事情，我亲爱的。
一点虚构
很多年以后我翻开我十七岁时写的这篇文字。我的泪流了下来，我老了，年轻的爱情只在记忆中闪烁着充满诱惑的光辉。
“这就是我少年时代的情爱史。蓉，你是我喜欢上的第三位女孩，是我真正爱上的第一位也是最后一位女孩。”这时候蓉偎依在我的怀里，她在笑，我默默地注视她，寻找她微笑中的惊奇。
我们都老了，常常坐在一起对视无语，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重新读了十八岁时写的那篇文字，我必须告诉你后来发生的事情。
毕业后，我去了一家报社，为了生存，我别无选择。蓉在一所大学继续念书。日子并非想像中的那么美好。我很穷，微薄的薪金往往要寄给远在山里的父母和上高中的弟弟。我和蓉只是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
我在河东上班，蓉在河西念书，我并没有多少时间去蓉那儿。我从没想过要和蓉走到一起。年轻的我在世俗的人群中流浪，寻找着真爱的梦想，并且固执地相信“为某种目的的爱，已经不是爱，完全没有目的的，才是真爱”。我想说的是我和蓉走到一起并非我爱她的目的，而是结果。
蓉毕业了，去了南方。其时的我仍留在这座城市，因为穷，我几个月都不能去见一次蓉。如今讲起来好笑的是我每天在电话里为蓉朗读一首诗。那天，当我读到叶芝的《当你老了》时，蓉在电话那头说，她流泪了，她准备回到我身边。其时的我在工作之余为蓉办了份手抄报，叫《红玫瑰》，其实是一张八开的纸，上面有我摘的一些爱情诗，也有我自己写给蓉的诗。
我和蓉走到了一起，这是真爱的结果。
现在，我和蓉在这个城市生活得很平凡，我们都有一份钱不多但足够养活我们自己的工作，我们有一个孩子，现在已上中学了，他爱她的母亲，也爱他的父亲，我们生活得很幸福。
那天，孩子问我，
“爸爸，爱情是什么？”
这是我第一次没有回答孩子的提问。说真的，我也不知道，爱情是什么。
孩子去问蓉。
“妈妈，爱情是什么？”
蓉说：“爱情是两个人坐在一起的时候无话可说。就像你爸爸和你妈妈。”
听完蓉的回答，我的眼里涌出了泪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