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德茂现在是地下共产党员。他常来看望庚伢子。一天傍晚,他又悄悄来了,压低嗓门说:“解放军已打过长江,毛主席、朱总司令命令向全国大进军,快到湖南了。湘江两岸的人民为了迎接解放,也行动起来了。今晚,我们就要去滢湾镇贴标语。”庚伢子绽出笑容,他兴奋起来:“好啊!我到滢湾镇讨过饭,我对那里熟,我去贴!”彭德茂没想到庚伢子会这样说,很高兴:“你去?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等周满叔他们来,我们一起商量一下。”他取出一卷红红绿绿的标语,展开一张,上面有5个大字。庚伢子问:“大叔,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呀?”“欢迎解放军!”庚伢子似懂非懂:“欢、迎、解、放、军!”周满领着石天柱进来。庚伢子和石天柱欣喜地抱在一起。彭德茂见人都到齐了,很严肃地环视一下:“同志们,解放军就要来了……”说着,就布置任务。
当晚,月色朦胧,彭德茂和周满挑着箩筐,来到江边滢湾镇的一株大树旁停下,把扁担横在箩筐上,若无其事地歇脚。一队国民党兵巡逻走过,也没注意这两个挑夫。庚伢子、石天柱结伴而来,庚伢子举着打狗棍,石天柱拎着瓦罐,是两个无家可归的小叫花子。一转身,两人便在墙壁上,贴了一条“迎接长沙解放”;电线杆上,贴了“毛主席万岁”;关了门的店铺门口,是一张“共产党万岁”。行人较多的码头渡口,最后一条渡船过了江。几个国民党兵没赶上,对着江里骂骂咧咧。庚伢子、石天柱看在眼里,悄悄在他们身后的栏杆上贴了两张“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欢迎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标语。国民党兵回转身,发现标语,大惊失色。彭德茂和庚伢子他们早已走远了。
完成任务后,晨星已落,天色将明。简家塘的山坡映在东方的曙光里。庚伢子说:“彭大叔,天快亮了!”
彭德茂意味深长地说:“这回,是真的天亮了!”
一点也不错。1949年7月下旬,解放军兵临长沙城下。8月4日,国民党在湖南的军政要员程潜、陈明仁率部通电起义,湖南和平解放。锣鼓喧天,彩旗飘扬,人民群众夹道欢迎人民解放军。庚伢子在欢迎的人群中,高兴得又喊又跳。
简家塘到处是解放军。战士们放下背包,就给群众扫地、挑水,亲如家人。连部就驻在庚伢子的破草房里。庚伢子小小的心眼,怀着一个天大的秘密。他东跑西颠,成了部队的跟屁虫,一会儿工夫,就和小通信员混熟了,还好摆弄人家的枪。通信员不让庚伢子动枪:“呃,这枪可不敢乱动。”庚伢子只好讪讪地住了手:“你是怎么当的兵?”“志愿当的呗!”庚伢子鼓足勇气,把心里的秘密说出来:“我也志愿行不行?”“你?”通信员笑了,“你可不行。”通信员把枪戳在地上,立直了,拉过庚伢子来比量。庚伢子挺胸昂头,使劲伸脖子,还是没枪高,又踮起脚跟。通信员哈哈大笑,按一按他的头顶:“你跷起脚才将将巴巴跟枪一般高,太小了,要当兵得过几年长大了再说。”庚伢子一副哭相:“大哥,求求你了,替我给连长说说吧!”“没用,肯定要碰钉子的。”庚伢子赖上他了:“碰碰看嘛!”其实通信员比庚伢子大不了几岁,自己当兵也是这样死缠硬磨才穿上了军装,只好答应他:“好吧!真拿你这个牛皮糖没办法!”连长来了,通信员“叭”地来个立正:“报告连长,这小家伙想当兵。”连长一眼就认出了庚伢子:“你是庚伢子?你的情况,乡亲们已经向我反映了,是个苦孩子。我也是苦孩子出身,很同情你。不过,你才9岁,想当兵,实在是太小了。现在我也没法跟你细说,部队马上要行动—”
窗外传来嘹亮的军号声。随着一声声“立正”“稍息”“向右看齐”“向前看”……的口令声,百多号人的队伍,刹那间,整齐地排列在村口。连长立刻进入指挥位置,命令连队出发,急行军,随即在路边向乡亲们告别。庚伢子还是不死心:“连长叔叔,带上我一道走吧!”话没说完,喉咙哽塞,泪珠夺眶而出。好一个身经百战的英雄连长!他弯下高高的身躯,为庚伢子抹去泪水,和蔼地说:“大军南下还要走很远很远的路,还要打仗,真的不能带你这个还没有枪高的庚伢子。”见庚伢子还在流泪,连长也急了,一跺脚,“你哭什么!动不动就哭鼻子,还想当兵呢!你是个男人吗?男儿流血不流泪,不许哭!”连长这一招,还真灵,庚伢子止住了哭。连长笑了:“呃,这才是好孩子!记着,今后,不管遇上什么事,不要哭!”其实,连长从心底里喜欢这个孩子。他知道,自己和战友们浴血奋战,就是为了千千万万像庚伢子这样的孩子过上好日子,湖南已经解放了,庚伢子正好赶上好时代,应该劝他好好读书。连长想到这里,下意识地低下头,瞟见自己胸前口袋里插着的钢笔,便立即取下,递给庚伢子:“现在解放了,眼下你的任务是读书。这一支钢笔,是上级给我的奖品。你拿着它好好学习,学好了本领,长大才能建设祖国,保卫祖国。”庚伢子接过钢笔,像捧住亲人的一颗心。这位连长给庚伢子留下一支钢笔,留下了一股心劲,留下了受用一生的精神财富,却没有留下自己的姓名。
1950年,乡农会为穷孩子办了所龙回塘小学。农会主席彭德茂保送庚伢子进了校。在学校里,庚伢子用上了大名—雷正兴。过了一年,这所学校办不下去—黄摊了。当上了安庆乡政府乡长的彭德茂,又保送雷正兴到离家较远的向家冲小学念书。读了不到两年,这所乡办小学也黄摊了,附近再没有学校可上。这时,六叔奶奶已经去世,雷正兴寄居在堂叔家。失学了,只能帮着堂叔看牛、砍柴、做农活。不久,听说长沙城郊有所清水塘小学,雷正兴求学心切,拿着自己在前一所小学的成绩报告单,跑了十多里山路,去央求人家插班上学,经考试终被录取。堂叔堂婶却不赞成,说是路太远跑不起,家里也供不起。不管叔婶怎么反对,也不管每天来回要跑三十几里山路,雷正兴打着赤脚,风里雨里,春夏秋冬,坚持在清水塘小学又读了一年多,成了一名优秀的少先队员。1955年,在彭乡长帮助下,雷正兴转学到荷叶坝完小(即现在的“雷锋学校”)。1956年7月,几经周折,他终于高小毕业(即小学毕业)了。
荷叶坝完小,是一所用祠堂改建的学校。雷正兴是学校的第一个少先队员,是雄赳赳气昂昂的旗手。唱的队歌是由郭沫若作词、马思聪作曲的第一支中国少年先锋队队歌:
我们新中国的儿童,我们新少年的先锋,团结起来,继承我们的父兄,不怕艰难,不怕担子重!为了新中国的建设而奋斗!跟着毛泽东!
他的总辅导员夏柳是个20岁的青年教师,经常为他们举行队会。散会时,辅导员举起右手:“准备着,为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队员们“刷”的一声行队礼:“时刻准备着!”
接着,“哗”就解散了。雷正兴很喜欢这样的仪式,也常和小伙伴们嬉戏。
讨饭娃石天柱、谢迪安是他的同学。他们常做的游戏是围着雷正兴拍手唱顺口溜:“小小雷正兴,家里贫又穷。赶路几十里,早到第一名。学习他最好,活动他最行。大家学习他,争做好学生。”
雷正兴很喜欢看书,常找夏老师借书。连《绞刑架下的报告》也读得懂。对伏契克在敌人牢房里受尽折磨,还是那么坚强,十分敬佩!这种感想,似乎超出了一个小学生的思想范畴。夏柳很了解他的处境:“是啊!听说你读这本书,也读得很艰难,是吗?”雷正兴低下头,不做声。夏柳关切地抚住他的肩:“雷正兴,别难过。我晓得你回家就要帮堂叔堂婶做事。放学再晚,也要上山砍一担柴草回家,否则,连晚饭也冇得吃。夜里点灯受限制,看书只能抽劳动间隙……”雷正兴眼神坚毅:“夏老师,再难,我也会挤出看书的时间。”夏柳点点头:“听说你考了望城一中,考得怎么样?”“考得没问题。可是—”“家里有难处,是吗?”雷正兴很坦然:“是的,夏老师。你是晓得的,望城一中离家50里,只能住校,不能走读,一个学期的住校食宿费要不少钱。我是个孤儿,家里都是穷亲戚。两位堂叔祖父,六位堂叔堂婶,还有姑父姑母,舅父舅母,家家穷得揭不开锅,下不了米,连自家孩子都上不了学,谁有能力供我上学,谁又愿意供我上学?”夏柳也很体谅雷正兴的穷亲戚:“我晓得。连上个小学,都要藏起你的书包。不过,你也不要责怪,一个穷字,把他们都难住了……”雷正兴懂事地摇摇头:“我不责怪他们。不过,望城一中是去不成了!”
听一听雷正兴在毕业典礼上的发言,是很有意思的。有意无意,完全是对他人生道路的总规划。荷叶坝完小1956届的毕业典礼,就在祠堂的大殿里举行。个子矮小的雷正兴,脖子上系着鲜艳的红领巾,身穿白衬衫,胸前插着钢笔,站在讲台上,代表全体毕业生,精神抖擞地讲话:“亲爱的老师、同学们:我们小学毕业了。毕业以后,很多同学准备升入中学学习。我呢,决定留在农村广阔的天地里,当一个新式农民。我决心做个好农民,争取驾驶拖拉机,耕耘祖国大地,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将来,如果祖国需要,我就去做个好工人,为我国的社会主义工业化建设出把力;如果祖国需要,我就参军做个好战士,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去保卫我们伟大的祖国。同学们,让我们在不同的岗位上竞赛吧!老师们,请你们看我的实际行动吧!”
彭德茂乡长也知道雷正兴一心想上中学,有心想帮一把,无奈自身也无力。但是招这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在乡政府当个通信员,他还是办得到的。雷正兴听到消息,一刻也没有耽搁,马上跑去找他的彭大叔。彭德茂一看:“唔,人倒是蛮机灵的,就是不长个子。不上中学也好,就在农村锻炼成长吧!我找你,就是要你到我们乡政府来当通信员。你愿不愿意?”雷正兴连连点头:“愿意,愿意!”雷正兴不知道通信员是干什么的,彭德茂耐心给他解释:“就是送信、打电话、叫人开会,烧开水,扫地,抹灰,搞卫生……一句话,乡政府里别人不干的杂事,忘记了干的小事,你都要干!”雷正兴明白了:“我干,我干!我这个人最喜欢做事!”
雷正兴就这样参加了工作。真是大事小事,什么都干,忙得团团转。可他乐呵呵的,边干活边哼着小曲,还运用自己学到的文化知识,帮乡政府画统计图表。彭乡长和乡里干部见了,总要夸奖他,朝他竖起大拇指。碰到这种情况,雷正兴反而不好意思,会害羞地低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