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考上初中那年,慧慧是班里惟一从乡下考上来的。
班里的同学有意无意间不太愿意和她说话。好在慧慧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矛,她兄妹五个,母亲一年四季在田里劳作。父亲在县剧团干杂务,管道具呀服装呀什么的,家里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本来父亲想让慧慧在乡下念初中,可慧慧死活不同意,非要到城里来念书。慧慧长得水水灵灵的,脑子又好使唤,父母便依了慧慧。
慧慧也算是争气。期中考试,在全级部考了第二名。后来,慧慧被选为班里的文娱委员。快放暑假的时候,学校准备举办文艺联欢会。慧慧建议出舞蹈节目。当时从班里挑出十个个头差不多的女生来排练扇子舞。这十个人里有我,当然也少不了慧慧。本来只需八个人就行。老师说多挑上二个学生吧。万一到时有不能参加的,也好有个替换。
慧慧对这件事投入极大的热情。课余时间她抓得可紧了。不让我们有一分钟的休息时间。刚开始练的时候,我还有股子新鲜劲,可时间一长,累得腰酸腿疼。慧慧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她和我是同桌,我便近水楼台先得月,知道了一个在当时我们女孩子看来很重要的消息:慧慧回家软磨硬泡,非要父亲答应她从剧团借出八条水绿色的灯笼裤。父亲爱女心切,便跑到了副团长那里求情。副团长说这事可不是小事,要一把手点头才行。慧慧的父亲又陪着笑脸跑到正团长那里好话说了一萝筐,团长虽说点头,但一再叮嘱,不准把服装弄脏弄坏。
“你想想看,别的班演出都是穿白上衣蓝裤子,咱每人穿上一条水绿色的灯笼裤,能把别的班震傻。”
那个年代,不管男女,大街上流行的是黑灰白三种色彩。每当有联欢会时,大都是在同学间你借我的蓝裤子,我借你的白上衣。当时连裤腿稍显肥一点的喇叭裤都被视为奇装异服,别说是束腿的灯笼裤,还是水绿色,穿在身上会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那几天我练舞蹈格外卖力气。慧慧不让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别人,因为只能从十个人里挑八个人,她怕到时候都想上台演出可就麻烦了。我只好把这个秘密藏在心里。练到最后,老师从我们十个人里选出了八个人。
演出的前一天,慧慧兴高采烈地提着一大兜子灯笼裤来到了班上。我们八个人像是一群小麻雀欢呼雀跃。
出人意料的是,第二天正式演出时,慧慧却没有登台。我们的班主人是个很漂亮的女教师,她平时很喜欢慧慧的,不知何故,无论我们如何拐弯抹脚的打探,老师就是不告诉我们慧慧不上台的原因。演完,我们到处找慧慧,却没有见到慧慧的踪影。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
那天,我送儿子上学后,一个人在大街上逛,忽然,有一个上了岁数的老太太在叫我。我愣在那里,半天才认出来是我上初中时的班主人。
“老师,是您!我差点认不出来!”我有些惊喜。
“我头发都全白了,以前教过的学生能认出我的不多。但我一眼就认出你来了!”老师笑着对我说。
那天,我请老师一块去咖啡厅喝咖啡。那天的话题大多是围绕着慧慧谈来谈去。老师说,那次你们演出,我本来是想让你们不要分心,把精力用在学习上,演出时穿白褂子蓝裤子就行了。可慧慧说她常看到剧团里的人在排练时穿那种水绿色的灯笼裤,她做梦都想穿一次。我也只好答应了。谁想,到了演出的前一天下午,正好赶上慧慧来“好事”,她怕在台上跳舞时不小心弄污了借来的裤子,便一气吃了六只雪糕。她说在家听上了岁数的老人说起过,女人来“好事”时是不能吃太凉的东西的。会把“好事”冰回去的。结果,她当天下午,就腹痛难忍。在医院治了好些天,也没见好。父亲实在拿不出那么多的医药费,就把她送回了乡下。结果,她被乡下的老人说成是“干巴病”。乡下人视这种病为不祥之兆。鬼呀神呀的,一会往她身上泼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水,一会又用刚从树上砍下来的柳枝子抽她的全身,说是要驱逐鬼魂。没多少天慧慧就死了......
老师不想再往下讲了。她说:“我当时本想换一个同学替她的。可慧慧死活不同意。要是慧慧一门心思都用在学习上,虚荣心再小些,就不会有这场悲剧了。”
我不好意思地说:“老师,其实当时要不是慧慧告诉我能穿灯笼裤上台演出,我早就中途退出来了。”
老师说:“我并没有怪罪你们的意思,只是替慧慧惋惜。你现在也已为人母了。我也不想再说什么做人的大道理了。其实,人生的道理,只是藏在平淡无味之中。”
我说:“老师,也许我们活着的每个人仍在不经意间犯着和慧慧一样的错误呢。”
老师问我:“你对别人犯的错误,是采取什么样的态度?你对自己犯的错误又是采取什么样的态度?”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老师说:“原凉别人,就是给自己心中留下空间,以便回旋。如果你能像看别人缺点一样,如此准确般的发现自己的缺点,生命将会不平凡。”
如今,老师已不在人世。但那天在咖啡厅门口和老师分手时,老师说的话我却永远铭记在心。当时,夕阳的余辉为老师镶上一层好看的金边儿,老师意味深长地对我说:“记住,无论做什么事,都不要浪费你的生命在你一定会后悔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