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又直奔海南八所,那里有东方港和铁路公司,据报道也将进行大规模的改造。在东方港我们遇到了一笔大买卖:10台非标起重设备正在寻找制造商。我和天亮紧张得心跳加速,这笔大买卖如果拉下来,我们每人至少能赚1万元介绍费。我小心翼翼,甚至屏着呼吸跟甲方代表谈判,甲方代表是工程总指挥,海南本土人。谈判进行得很顺利,总指挥也希望我们多赚点钱。最后达成意向:10台非标起重设备由我和天亮组织技工在现场施工。这样做,我们就不是赚一万两万的介绍费了,而是十万二十万的纯利。有了这样一大笔钱,我们就可以下海,就可以在海南创办自己的公司。至于办什么公司,我和天亮在厕所里发生了一点小分歧,我说咱们就办起重机制造公司,天亮对加工业没兴趣,说搞计算机软件开发最有前途。我做着这样那样的美梦,都有些飘飘然了,于是在甲方招待我们的酒宴上,觥筹交错之间,我说了一句话,唉!就那一句话,使这桩到手的大买卖毁于一旦。我说(尽管我说的是事实):“海南工业落后,目前在海南能够搞起重机设计制造的非我莫属。”总指挥听了这话,马上脸色一沉:“这样说,没了你这样一位湖南株洲重型机械厂来的人才,我们海南岛就不会发展了?”结果酒宴不欢而散。
路上,天亮一个劲儿地抱怨:“煮熟的鸭子飞了,老哥你也真是,谈生意要注意人家的自尊心。”我也非常惋惜,后悔不迭,但我硬挺:“不怕,没有他港务局,还有铁路公司,咱们有专业、有本事,走遍天下都不怕!”
清晨,我们来到铁路公司。员工们正在大院里做广播体操。传达室的老师傅指着后排正在做广播体操的一位中年男人说:“你们去找他吧,他是设备科的丑科长。”
我和关凌晨来到丑科长的身旁,一左一右也跟着他做起了广播体操。我边做广播体操边与丑科长搭话:“您好,丑科长。”
关凌晨也配合我冲丑科长龇牙笑笑。
丑科长莫名其妙:“找我吗?”
我赶紧说:“我俩是海南机械厂的工程师。听说您近期有改造项目,想请教您要配起重机吗?”
丑科长说:“我们正在求购两台大龙门吊。不过,我们要专业起重机厂的。”
我拍胸脯:“我是参加过全国起重机联合设计的专家,对全国的45家专业生产厂都熟。”
丑科长问:“株洲重型机械厂你熟吗?”
我说:“何止熟,我原来就是那个厂的厂长代表。不过我建议您选用柳州起重机厂的,近,运输方便,还有人家对客户热情,我去过那厂。你去谈生意,不管生意成不成,人家厂长先请你去大酒店吃顿大螃蟹,这厂你上哪找去?”
丑科长对大螃蟹没兴趣:“你别在这煽动我了,我们海南岛还没大螃蟹吃!”
我顺杆爬:“那好,我们去了不吃大螃蟹,要厂长请您专吃他们柳州当地的特产行不?”
广播体操早已经做完了。操场上只剩下我们三个人仍在不停地做着转体运动……
丑科长突然发现人们已经散去,便挥手:“得得得,我准备订购株洲重型机械厂的了,人家那是大厂,全国排同行业老大。他们销售科科长和我见过面。”
丑科长给我和关凌晨每人留下一张名片,走了。
游说失败,我和关凌晨研究起丑科长留下的名片:“丑柳州……”
关凌晨笑了:“咋起这么个名,丑柳州,人家天生就与柳州过不去,要丑柳州呢!怎么能去订购柳州的大龙门吊啊?”
我总结经验:“关键是我那大螃蟹的诱饵投错了。唉……丑柳州他一定要去订株洲!”
傍晚,我们到田野散步,走进一个黎族家的小院、欣赏黎族人住的茅草房,又迎头看着椰树上成串的青绿色的椰子淌口水。茅草房里走出个黎族老大娘,拿着砍刀向我们慈爱地笑着,非常敏捷地爬上笔直的椰树,砍下两只最大的椰子,然后下来把椰子砍开个口,用椰子皮削了两把小铲子,抱给我们每人一个。我挺感激,掏出二元钱给老大娘,老大娘坚决不要,回茅草房里去了。我说:“黎族大娘这样好!”天亮“咕嘟咕嘟”仰脖喝完了椰子汁,吃完了椰肉,把椰子壳往远处一丢,说:“缺少商品意识!”
我说:“这真叫好心不得好报!”
天亮说:“你再好的心,赚不到钱,你就穷困落后吧,就没人瞧得起你!”
我若有所思,说:“假如说可以骗而不去骗,可以偷而不去偷,那是什么呢?”
“那叫白痴,叫傻帽!”
“那么,以后还要不要拾金不昧?”
“我如果是市长,我要天天向市民宣传拾金不昧,我如果是生意人,我拾了金子,先把它藏起来,去投资建个大工厂,先创造了剩余价值再说!”
我骂天亮:“你那是混蛋逻辑!”
此行一无所获,我们两个人的肤色经一路的暴晒成了真正的热带人的颜色了,黝黑黝黑的像是印第安人。
在海口下车时车站对面一家门面吸引了我:“株洲重型机械厂劳服公司海南经营部”。
谁这样超前啊?我拉着垂头丧气、早没了出发时那样亢奋的关凌晨一进门,与老领导小个子科长邂逅了。
我惊讶道:“科长,您怎么也来海南了?”
小个子科长满腹牢骚:“那个‘改革厂长’也是你们什么名牌大学毕业,把你挤走了,又把我们这些老的一刀切全赶下台,说我们不懂‘X+Y’,可就是我们这些不懂‘X+Y’的土八路把那间街道居委会办的小厂变成了现在的全国同行业老大。小邰,你是有能力的,那个‘改革厂长’留不住人才。以后帮我拉业务。”
我和关凌晨出了门,我猛拍大腿:“有了有了,铁路公司的业务有希望了。”
关凌晨听了我的想法之后大笑不止:“丑株洲!对对,就请你们小个子科长去丑株洲重型机械厂……”
我想:反正这笔业务是介绍给小个子科长的株洲重型机械厂服务公司来做,还是柳州起重机厂来做都有我们的份,给铁路公司布下个天罗地网!
我们马不停蹄领着小个子科长租了一辆小面包直奔铁路公司……
小个子科长是老供销,挺讲究穿戴,着一身板板正正的中山装,戴顶呢子帽,见了丑柳州,小个子科长就滔滔不绝地“丑”起株洲重型机械厂了:“大厂?那是过去,现在徒有虚名!价格贵,质量稀烂,对客户也没我们在的时候负责。不信你去看看,连顿饭都懒得招待你。现在的‘改革厂长’不是办企业是下来走过场跑官的。一心想当官的人能搞好企业吗?”
丑柳州听得聚精会神。
小个子科长压低声音,目光变得格外亲切神秘:“你跟我们服务公司做有回扣!何乐而不为呢!”
丑柳州明显地心动了。
丑柳州送我们出门,小个子科长与丑柳州握手道别时,用力捏了捏对方的手,眼神里暗示:“咱们私下再谈。”我敏感地意料到:小个子科长想过河拆桥,把我和关凌晨甩掉。
我不失时机地拐进卫生间,丑科长向小个子科长挥挥手后也钻进了卫生间,他和我一样面对小便池解腰带,却听不到“哗啦哗啦”之声。
“哎!我问你,他们株洲重型机械厂服务公司有没有国家颁发的生产许可证?”丑科长说。
我说:“你也可以考虑一下柳州起重机厂,他们是专业厂,什么证都会有,而且价格便宜。”
丑科长若有所思。
我又说:“我老科长他们株洲重型机械厂服务公司,质量标准、生产工艺都是大厂的,搞技术的也都是大厂退下来的,不会有什么问题。两个方案您都权衡一下嘛。”
丑科长和我突然意识到我们解裤带并没有实际意义,心照不宣地又都系上了。
丑科长说:“谢谢你的建议啊!”
我说:“没啥,我要对您负责。”
再次回到海口,我第一件事就是跑去电信局给柳州起重机厂打电话:“海南铁路公司要两台大龙门吊,我已经为你们铺好路了,火速出击——肯定成!”
这笔生意最终给柳州起重机厂做成了,那天柳州起重机厂的厂长来海南在大酒店宴请我和关凌晨,然后送了我一个大红包,我和关凌晨每人赚了1500元钱。做掮客的第一笔买卖成功,我写了个《联合株洲工业企业界在海南设立窗口之设想》,寄给了曾帮过我忙的株洲市工业局罗局长。又和天亮往全国各地发了五封信,很快五家厂都回了信,都给我们寄来了大红聘书,聘我和天亮为这五家厂的驻海南总代理,报酬按拉到的业务提成。
“五一”节之后,来海南机械厂的6名大学生走了3个,一个是上班就捣蒜打瞌睡的刘丽,据说她去了一家大酒店当职业歌手,每月工资2500港币;一个就是刘德全,原单位的党委书记和人事科长硬把他接了回去。再一个就是亚瑟,他失踪了,谁也不知道他的下落。美丽的布娃娃也不再光顾我这了。
我做掮客赚了1500块钱,想给妻子和女儿买点什么,逛了几次商场也没打定主意买什么。最后想来想去,把钱全寄给吴春芳了,结果忘了留伙食费,第二天买两根油条钱都没了。尽管饿了一个上午,肚子咕咕叫,但心里特别满足,我想自己在外边可以苦点,可不能让妻子、女儿在家受了委屈。尽管在家时,和妻子吵吵闹闹,可是一旦分开,又想,想得令人心疼,尤其想可爱的女儿小诗诗……这天,我收到了一封株洲市政府的来信。信上说:
邰勇夫同志:
你的《联合株洲市工业企业界在海南设立窗口之设想》,得到了市政府有关领导的高度重视。市政府决定:近期将组织考察团赴海南进行全方位考察,您的有关设想,市政府曾市长要亲自与您面谈,请在海口等候,如外出,请及时来电报,以免误事。
谨致
敬礼!
株洲市政府秘书处
1988年6月28日
天亮为我欢欣雀跃:“老哥,在湖南株洲,改革厂长你高攀不上;来海南,市长大人要亲自找你面谈!”
我振奋无比,我想这是一次机会,在海南做内地企业的总代理,大掮客,一展宏图,在这里起飞!那个时候,我也要在我的名片上印上一连串的头衔:什么这个厂的厂长代表、那个公司的总经理驻海南代理,还将有一个最响的头衔——湖南株洲市政府驻海南联络官,西装革履出入社交场的掮客梦就将实现了!那阵,我也像天亮一样,天天唱“海南海南我爱你,今生今世属于你……”后边的歌词忘了,就“啦啦啦”个没完。
不久,市政府考察团来了,市长亲自打电话来邀请我。在南方大酒店小会客厅,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政府官员——市长、经委主任、计委主任、工业局长、报社记者……我很紧张,心突突地跳,那个时候我虽然已经学会了侃侃而谈,但只能一对一、一对二……一对十个人以上就打怵怯场语无伦次了。但我还是脸红心跳地把自己的宏伟设想讲清楚了:立足海南,放眼世界,把株洲的产品打入沿海,打入东南亚!临别,市长握住我的手说:“就这样定了,我们市政府在海南的窗口建立起来,就请你做联络员了!”我高兴得一晚没睡觉,做联络员多好啊,那是官商!正好我3个月的聘期已经满了,海口市人事局也为我发了商调函。于是,我跟厂长说回去办调转手续,便一去不归。我在家苦苦地等待了3个月,市政府在海南设窗口的计划搁浅了。我的宏伟设想也落了空!我只好办调转手续前往海南报到。但赶到海南,人事局已经在头一天把我的人事档案退回去了,说已经发了电报,停止调转。
我急了:“这是怎么回事?”
人事局的干部说:“那要问你自己了,海南机械厂对你不错,可是你怎么能把海南的业务拉到柳州去做呢?”
我的心一下子凉了,这将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我现在两处落空,工作丢了,铁饭碗砸了!我走上了绝路,与我们在海边救上来的大个子吴天明同样的命运了,今后我也要自谋生路,做生意或者去做苦力、拾垃圾、当乞丐……人啊,就是这样,在你没有身临其境的时候,总觉得那没啥,不算一回事;一旦这事落在自己头上了,又怕了。我那个时候,还真怕那国家干部的铁饭碗砸了,什么做代理商啊、掮客啊,我都不再去想了,心里只有担忧,似乎天要塌下来了。回株洲的那天,天亮赶到码头送我。天亮哭了:“老哥呀,想不到我们这么快就分手了!”我脸色灰白,十分落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