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傍晚7点多钟,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在柳州火车站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出现了我疲惫不堪的身影。我上了开往湛江的火车。我把手提包放到行李架上,挎包放到坐席靠窗口那一侧当枕头,躺下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我做了个梦,梦见少年时代在东北大山里去邻村读书的情景。
那是莽莽林海中的山间小路,我背着书包在小路上疾行,不时地回头,尾随着我的是一匹野狼。
我快走,狼也跟着快走,我慢走,狼也慢走,我停下来,狼也停下来,我与狼对峙……
四季交替,崇山峻岭由树木苍翠变成白雪皑皑,少年的我穿戴由单变成棉,野狼的皮毛由青变灰,那野狼始终跟踪着我,形影不离。
德高望重的老校长站在讲台上讲:“学了知识装进自己的脑袋,小偷偷不去,这是谁也偷不去永远属于自己的财富!”
我隔着遥远的时空,向老校长汇报:“老师你好!我现在脑袋里装的是中国起重机这样一个大行业!我在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啊!我是既懂技术又懂销售的中国第一推销员啊!”
老校长和当年的伙伴们举着山花在向我招手:“邰勇夫,祝贺你,你不愧是咱东北大山里最要强的学生!”
这天,我去了柳州起重机厂。我想做像旧中国上海摊那样的掮客,西装革履,出入社交场,伴着靡靡之音“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喝完了这杯,请进点小菜,人生难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与美若天仙的交际花翩翩起舞,一笔又一笔的大买卖飞进我的皮包!柳州起重机厂对我这位找上门来的“掮客”很有兴趣,生意还没给人家拉来一桩呢,厂长就在大酒店隆重款待我,吃火红的大螃蟹。这里离海南不远了,我想去海南给他们拉笔大买卖,顺便去看看听说要上起重机项目的海南机械厂。
“咣啷”一声火车在一个小站开动,我突然惊醒:不好!行李架上的手提包不翼而飞,那里面装着我几年来辛辛苦苦从全国42家同行厂收集来的技术资料(那个时候同行厂之间在技术上互通有无,资料共享)。这些东西对小偷来讲一钱不值,对我可是价值连城!
我慌了,连连地喊着:“我的包呢?”没有人理。火车开动了,我沮丧至极:“我——的——包——呢?”
一位年纪与我相仿的大高个充满同情地凑过来,坐到我的对面。
“算了,喊也没用,那小偷早就下车跑了。——你到海南吗?”
“你怎么会知道?”我很吃惊,我并没有跟谁说自己要去什么地方啊!
“这节车厢几乎全是上海南的。”
“怎么会这么多的人?”
“这你还不知道!海南要建大特区,比深圳还特,吸引了全国各地的人才,都想去那里工作。”
“我还真的不知道呢!”
大高个很吃惊,“这你都不知道?那你去干什么?”
“我只是听同行厂的朋友说,海南机械厂要上起重机,我想去看看。”
“写信联系过吗?”
“没有。”大高个神情活跃了起来,似乎很有优越感地拿出一张填好的人才交流表:“你看,我先写了信,海南人才交流中心就寄来了一张表,单位也同意我出来了。”
我与他很快就彼此信任,结成去海南岛的旅伴了。大高个叫吴天明,来自西安一家飞机制造厂,西北工业大学机械制造专业毕业的大学生。到了海安码头,我才发现想去海南找工作的何止我和吴天明,这里黑压压地云集了一大片,成千上万张面孔都是那么英俊,那么漂亮,那么年轻!全中国的大学生、研究生都涌到这里来了,大家都热情地谈论着海南、向往着海南,仿佛海南是金岛、银岛……
过了海,便进入了夏天,迎接我们的是岛上的椰树和满街跑的呸儿呸儿车(简易的三轮摩托,以马达发出的声响称之)。呸儿呸儿车把我们带进了同一家旅馆,我和吴天明住在一起。天色还早,我要去海南机械厂,吴天明也要同去,他说他也直接找用人单位。
位于海口市中心的海南机械厂虽然厂房简陋,但是吸引来的年轻求职者不断。进厂大门登记时,守门的师傅告诉我们:“你们二位是第1321、1322名大陆来的大学生了。”
厂长接待了我们。吴天明拿出一大堆证件,大学文凭、工作证,过去搞过的什么发明、什么创造的获奖证书。我这些东西在火车上全丢了,什么也拿不出,只好谈自己的业务简历。厂长似乎对我更感兴趣,问我们两位是什么关系。
吴天明赶紧说:“我们是老乡,是同学,还是最要好的朋友!”
我说:“是,我们希望能在一块工作。”
厂长犹豫了一下,面有难色地说:“我只能留下你们一位。”
吴天明转身走了,我追出门去,拉住吴天明悄声说:“还是你留下吧,我本来也没打算找工作,只想来海南做全国起重机行业的掮客,那种自由的推销员。”
我拉吴天明又回到厂长办公室。
厂长说:“我只能留下你邰勇夫。我们正在找你这样又懂技术又会搞销售的人才呢,只是你的朋友吴天明——实在对不起!纯粹搞技术的我们已经有很多了。邰勇夫你明天来办手续吧。条件是先聘用3个月,然后正式办调转。”
我意外地找到了工作,成了海南特区急需引进的专业技术人才。当我办好了聘用手续要离开海口的那天晚上,仍没找到工作的吴天明心灰意冷,掉了眼泪,比我在火车上丢了包还难过。他说如果找不到工作真不知道怎么回西安见领导和同事,因为他不比我,他来之前已经通过单位领导在海南寄给他的那张“人才交流表”的单位意见栏里签了“同意”并盖了章。
我赶回株洲,重型机械厂正在实施厂长的第二套改革方案。第一套改革方案半年前实施后,一批老的科室领导被国人长期以来惯用的“一刀切”像切韭菜那样齐刷刷地切下来做了普通科员,包括刘总工程师,又齐刷刷“一刀切”地启用了一批新人。当时曾在全市引起强烈反响,电视、报纸进行了系列报道。这第二套改革方案的主要内容是:原来的科长升为部长,车间主任升为分厂厂长,原来的行政科升为生活服务总公司,下设房产科、膳食科、总务科。原来我的两个邻居,一个烧锅炉,一个自来水管道维修工,他们都曾羡慕我是大学生,是正式的国家干部,见了我总是自愧弗如地直不起腰杆。这次见面不同往昔了,两位都腰杆子挺得笔挺。一个当了膳食科的科长,一个当了总务科的科长,他们原来的工作由农民工取代。我找到厂长,提出要去海南机械厂受聘。厂长脸黑黑地说:“不行,你才干几年,就想调走?”我也觉得挺惭愧:“那我怎么办?在销售科没事干,要不,我还回技术部门搞产品开发吧?”
“你没那本事,不行!”
我自尊心受到了伤害,那时,我还没学会忍耐,我争辩道:“不行?不行我能当全国联合设计组的副组长!不行,我一次谈判为重型机械厂增收80多万元非标费!不行,我京广线跑了一趟,吸引来那么多的大客户(那次,我和厂办谭秘书沿京广线拍产品照片回厂后,来订购起重机的客户蜂拥而至,都说:‘难得有你们这样急用户之所急、想用户之所想的厂家!’)!你说我不行,让我走好了!”
“我这不是开旅店,说走就走。”
我托老厂长,老厂长给市工业局罗局长挂了个电话,罗局长就写了张条子给我。我把这张条子送给重型机械厂的“改革厂长”,“改革厂长”看了条子,在我面前第一次和颜悦色,而且追悔莫及:“小邰,你有这层关系,怎么不早说呢?其实你很有才干,你去吧,到海南干得好就干,干不好再回来,我给你个厂长助理或者是总工程师干干。”
海南受聘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成功了,而且厂里还连续发了我3个月的工资。
那几天,吴春芳在娘家玩麻将玩得走火入魔,不吃饭,不睡觉,甚至不上班。妈曾嘱咐我:“算了,你别管了,她愿意玩就玩,你常不在家,她又是在娘家玩。”所以我也没再说她。已经两岁的小诗诗正牙牙学语,不太清晰地唱着从日本动画片上学来的歌:“我要我的爸爸,我的好爸爸,只要我见到他,就让他回家……”
我背上行装,与我的小诗诗挥泪告别,是岳母大人领着小诗诗送了我一程,特意嘱咐:“邰勇夫,这次去了要好好干,别像在这里似的,干不下去了。”
我很感激,但这话却又刺伤了我的心。我在哪里不是好好干呢?回想在重型机械厂三年的工作,搞产品工艺、科技情报、质量管理、新产品开发、产品销售,围绕着产品干了一个循环,哪一项工作我不是尽心尽力地好好干了呢?刘总工程师就曾夸奖过我:“邰勇夫工作积极主动,不像有的人那样属算盘珠子的,拨一下,动一下。”然而,我却是在重型机械厂干不下去了。看来,这好好干的“好好”两个字要重新认识,怪不得在大学读书时,有位老知青同学说:“干工作你光好好干不行,要会干。”怎么才算“会干”呢?
说假话?阿姨奉承?不行,那样我做不来,我只能做一个正直的人,积极向上不断进取的人,哪怕我在世人眼里多么地卑微,多么地微不足道,被人小看,我也要这样坚持。这个时候我隐隐地感觉到,重机厂的“一刀切”把刘总、老厂长这样的一大批脚踏实地还不到退休年龄的“革命老黄牛”给切了,也把重机厂的大动脉给切了,势必要大出血。这些老领导虽然没有大学文凭,但他们实事求是尊重科学尊重人才。新启用的“知识化、专业化”有大学本科文凭、有工程师职称的“改革厂长”真的就没感觉到他讲什么科学,他讲的科学就是跑关系,争取市领导、省领导、部领导首肯,玩命膨胀无限上项目,在重机厂长期使用便利、费用低廉的国家储备局铁路专用线旁边,投资上千万又重复建了个铁路专用线;几百万的生产线引进了,大厂房、大办公楼也盖起来了,可产品的质量、利润一路下滑……
我走后听说:
改革厂长立下誓言,1988年产品要创部优(国家名优产品,分国优、部优、省优)。全厂震动不小,纷纷献计献策……
厂长自有主张,经过一番上下活动,更加胸有成竹,亲自出马来到国家某部委质量处。
处长表态了,“你们厂的质量管理不及格啊!”
厂长从口袋里抽出了一张条子,“这是某某厅长之托。请您关照。”
处长摇摇头,“用户对你们厂的产品质量意见很大!”
厂长马上又送了一张条子,“这是XX……就是副省长家的那位,是我们的老领导,老上级!”
处长认真地看了下条子,不知如何是好。
“嘀……”电话响了,“这个厂我去过,产品质量还是过得硬的。”
“首长,您不知道!”
“我清楚得很!”
处长急了,“首长,用户在一家大报上披露了,几十万元的设备,用户还没使用,就成了一堆废铁,而且……”
“不要而且,要考虑中国的国情!”
“不行,他们的产品因为质量问题出了人命!”
……
“部优”没凭上,“改革厂长”大刀阔斧实施第三轮改革。第一轮改革老的下去新的上来,第二轮改革刚提拔上来的中层干部统统官升一级,腾出来的位置又提拔了一拨新人,一时间官满为患,有文凭的提拔完了,就破格录用没文凭的。车间里的一位班组长执行了一次上岗前列队训话,点名点到谁谁就像日本兵那样“咔嚓”一个立正然后挺胸腆肚喊:“嘿!”于是“改革厂长”大力表彰,这位班组长就一步登天荣升为企管办主任。第三轮改革,坚守在车间第一线的生产工人已经所剩无几,没办法再提拔谁了……“改革厂长”左思右想把守厂门的本厂保卫科人员全撤,请来一队持枪荷弹的武警官兵,围墙上全部拉上铁丝网,每天上下班的铃声换成军号嘹亮。第四轮改革“轰隆”一声巨响,把刚建好的大厂门推倒重建。新厂门富丽堂皇,厂大门上的“株洲重型机械厂”一字万元请全国著名大师挥毫泼墨,客户来了一看那大厂门,再看那字,都以为误入书斋学府,那字是一般人看不懂的篆书!
这样的改革,企业会有什么前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