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仆与李陵［47］，俱居门下，素非能相善也。趋舍异路［48］，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余欢。然仆观其为人，自守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与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其素所蓄积也，仆以为国士之风。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斯已奇矣。今举事一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蘖其短［48］，仆诚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50］，垂饵虎口，横挑强胡［51］，仰亿万之师［52］，与单于连战十有余日，所杀过当，虏救死扶伤不给。旃裘之君长咸震怖［53］，乃悉征其左右贤王［54］，举引弓之人，一国共攻而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然陵一呼劳军，士无不起，躬自流涕，沬血饮泣［55］，更张空弮，冒白刃，北向争死敌者［57］。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大臣忧惧，不知所出。仆窃不自料其卑贱，见主上惨怆怛悼［58］，诚欲效其款款之愚［59］。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60］，能得人之死力，虽古之名将，不能过也。身虽陷败，彼观其意［61］，且欲得其当而报于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矣。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适会召问，即以此指［62］，推言陵之功［63］，欲以广主上之意，塞睚眦之辞［64］。未能尽明，明主不晓，以为仆沮贰师［65］，而为李陵游说，遂下于理［66］。拳拳之忠［67］，终不能自列［68］，因为诬上，卒从吏议。家贫，货赂不足以自赎［69］；交游莫救视，左右亲近不为一言。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之中［70］，谁可告诉者！此真少卿所亲见，仆行事岂不然乎？李陵既生降，颓其家声，而仆又茸之蚕室［71］，重为天下观笑［72］。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
仆之先非有剖符丹书之功［73］，文史星历［74］，近乎卜祝之间［75］，固主上所戏弄，倡优所畜［76］，流俗之所轻也。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以异？而世俗又不能与死节者次比［77］，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也。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趣异也［78］。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79］，其次易服受辱［80］，其次关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81］，最下腐刑极矣！传曰［82］：“刑不上大夫。”此言士节不可不勉励也。猛虎在深山，百兽震恐，及在槛阱之中［83］，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84］。故士有画地为牢，势不可入；削木为吏，议不可对，定计于鲜也［85］。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箠［86］，幽于圜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抢地，视徒隶则心惕息［87］。何者？积威约之势也。及以至是，言不辱者，所谓强颜耳，曷足贵乎！且西伯［88］，伯也［89］，拘于羑里［90］；李斯［91］，相也，具于五刑［92］；淮阴［93］，王也，受械于陈［94］；彭越［95］、张敖［96］，南向称孤，系狱具罪；绛侯诛诸吕［97］，权倾五伯，囚于请室［98］；魏其［99］，大将也，衣赭衣［100］、关三木［101］；季布为朱家钳奴［102］；灌夫受辱于居室［103］。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罔加［104］，不能引决自裁，在尘埃之中，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势也；强弱，形也。审矣，何足怪乎？且人不能早自裁绳墨之外［105］，以稍陵迟，至于鞭箠之间，乃欲引节［106］，斯不亦远乎！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为此也。
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父母，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今仆不幸，早失父母，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缧绁之辱哉［107］！且夫臧获婢妾［108］，犹能引决，况若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109］。盖文王拘而演《周易》［110］；仲尼厄而作《春秋》［111］；屈原放逐［112］，乃赋《离骚》［113］；左丘失明［114］，厥有《国语》［115］；孙子膑脚［116］，《兵法》修列［117］；不韦迁蜀［118］，世传《吕览》［119］；韩非囚秦［120］，《说难》、《孤愤》［121］；《诗》三百篇［122］，大底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123］。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仆窃不逊，近自讬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124］。上计轩辕［125］，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会遭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已著此书［126］，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127］，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且负下未易居［128］，下流多谤议。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所戮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身直为闺之臣［129］，宁得自引深藏岩穴邪？故且从俗浮沉，与时俯仰，通其狂惑［130］。今少卿乃教以推贤进士，无乃与仆私心剌谬乎［131］？今虽欲自彫琢，曼辞以自饰［132］，无益于俗，不信，适足取辱耳。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书不能悉意［133］，略陈固陋。谨再拜。
注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