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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这时,陈晓明仰脖喝了大碗酒,一拳捶在桌上。“我入党!我堂堂船把头,吃遍三江不花钱!从今日起在党了。我做革命生意不图钱,图这口气!我把脑袋别在裤腰上,跟你们造反!三老板,我陈晓明可是苦大仇深啊。十三岁跑码头、扛粮包、撑竹排、拉纤。后来,打抱不平,承蒙弟兄们看重,推举我做了船帮把头。我可是劳工的主心骨。不是吹牛,兄弟我刀山敢上火海敢闯。三老板,知道么?那年打孙传芳……”

“是去年。去年的事就忘了,你喝醉了。”余兴邦打断他。

“呃,去年就去年。有啥了不起,不就差一年。”陈晓明打个饱嗝,凑近张赤兵,接着说,“打孙传芳!程潜、林伯渠的部队过境,是谁带的路?从湖南石门迎过张仙桥,光复义宁武宁两县!是谁带路?我。我对革命有功……”

“不要脸。你别信他。把头的话,你要站到屋脊上听。听不得的。睁眼说瞎话嘛。我负责筹办粮草,甘特吾组织纠察队,温小花妇女秧歌队……”余兴邦气咻咻,挖苦道,“你还迎接北伐军呢,你围着妇女会秧歌队转。”

“你不能这样说呀,从张仙桥到马坳,这一段路总是我带的吧?起码有八十里路远。”陈晓明愣住,晃晃头,尴尬地说。

张赤兵连忙制止:“不扯太远的事,说说眼下吧,县城的情况。”

“我们劳工协会一千三百多人。义宁沿江大小港口五十多座,所有船工搬运工都入会的。只要我跺跺脚,八百里义宁河都要涨水!”陈晓明说。

余兴邦道:“才一千多人?哼,昨晚上牛牛嫂的床了吧?昏头昏脑。一千三百人,那是你的船帮,漕运协会。劳工协会有一万人马,各行各帮。”

“哦,还是有些力量的啊!”张赤兵兴奋起来。没想到这山谷深处,有不少劳工阶层,跟原来的想像大不一样啊,便饶有兴致地问,“说说看有那些行帮协会?”

“有竹木行、泥瓦行、石灰窑行、茶行、米行、挑夫行……”余兴邦扳着手指说,“篾匠、阉行、裁缝、屠宰行、补锅、打铁、钉称、染衣、做炮竹的都是手艺匠人。”

“还有苏裱行、精武堂。”陈晓明说。

“噢,还有神祖社……”余兴邦说。

“神祖社?都是些什么人啊?”张赤兵大惑不解。

“就是算命测字、风水地仙、道士、神汉、巫母,统统归它。”陈晓明又说,不无得意,“这些行当,都有自己的行会,都归拢到了县劳工总会,都听我的。”

“这也算劳工呀!”张赤兵大失所望,没有一行是产业工人。

“算啊。怎么不算呢?是人家铁炉巷胡秀才说的。靠手工艺吃饭,是手工艺工人呀。”余兴邦说,“三老板,胡秀才你认识啵?还有丁拐子,都是你表哥的同年,都去了苏俄的呢……你表哥现在在哪里?”

“表哥?哦,你是问他呀?”张赤兵闻听,心中感叹,恐怕表亲早已在南京蒋总司令部了。张赤兵迟疑片刻,言不由衷地说:“我们也多年不见了。去了苏俄以后就没音信!”

没有注意张赤兵语气变化,余兴邦激动地说:“那一年回来,了不得!他招齐了十多个洋学堂的同年,在青云门城楼上开会,开了三天三夜。还看《向导》、《新青年》了。还有洋人像,大胡子,像煞了耶稣堂里的传教士。”

“不是传教士是马喀士!”陈晓明撇撇嘴,鄙视道,“余兴邦,你是鼻孔里栽葱——装象。”

“你看见?你了不起。”余兴邦急了,抢白道,“你又没参加那次的会的。那是民国十年,也就是阴历辛酉年……”

“我没看见他表哥,没参加那次会,但我听徐一鹤书记长说过。书记长亲口对我说的。”陈晓明握拳,翘起大拇指,得意洋洋地说。

“那一次开会,你不在场,我在!我在凤献书院读书,我还在城墙根望风呢。”余兴邦说,不无炫耀。

“嘿,我还当你是个人物呢,也不过是看门的……”陈晓明讥讽道。

张赤兵生气了,狠狠瞪陈晓明:“像什么话!少说几句不行吗?古语道:好言一句三冬暖。有你这样跟自己同志说话的吗?”

“他又不是通画小姐!没那么娇惯。”陈晓明嘟哝道,不再吭声。

张赤兵问:“那几个人现在的情况呢?”

“胡秀才娶了老婆,生了四个崽,从此不问党的事。甘崽跟他父亲学了阉鸡阉猪手艺,走四方吃百家饭,不见了人影。”

“我们要重建党部!”张赤兵喊叫道,“你们把过去靠拢党的人都找来,不能围着老婆锅台转,要他们重新出来革命。不出来革命,就革他的命!”

“三老板,我们什么时候去革吴抚夷的命?”陈晓明问,“那贼骨头,不拆烂他二十四根肋骨誓不为人。”

“吴抚夷?先不要打草惊蛇。他是三个县的民团团总,我们还奈何不了!再说,他也跟国民党对着干,杀国民党右派的,也算帮了革命。各乡的农会,要赶快恢复,但不能闹事,只能秘密活动,要麻痹反动派!”张赤兵说。陈晓明给他的印像不坏,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刚勇气,为人豪爽,与官府老财结下深仇大恨,是个用得着的人。他手里还有上千敢打敢杀的玩命汉子呢。“把头,我知道你与吴抚夷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大大夫立世,岂能争一时之长短?大敌当前,要联合一切力量反击国民党反动派!”

陈晓明闷头吃菜,不语。

张赤兵注意地看他一眼,停顿一会,转头说:“兴邦兄弟,还要整顿乡村组织,订出制度,特别是经济制度,农会要选可靠的同志搞经济委员。打土豪分财宝,竟没有一本帐目!这样不行。”

“三老板,我们的经费怎么办?”余兴邦问。这几年闹革命,心事不在耕作上,田地全抛荒。平时,靠打土豪地主分浮财,养家糊口。这几个月地主老财反攻倒算,一家人四处躲避,吃穿无着落,眼巴巴指望能发些革命薪水。

“你们每人一百元大洋作开办费,以后自己筹款。我早就准备好了的。咯,陈委员长,给你的是银票,拿好。要到山口镇钱庄兑换。”张赤兵掏出印花票,每人一张。然后又盯着俩人看半天,试探着问:“哦,你们说说,这党部建起来,谁来做书记长呢?”

陈小明将票子藏入怀中,笑眯眯地说。“那你做吧,你见过世面。”

“闹笑话哟!我是特派员!怎么能做得这县里的书记长?县党部书记长归我管。我管好多个县的县党部书记长呢。”张赤兵将俩人打量半天,说,“我想,最好是从你们中间产生……你们一个劳工领袖,一个农运领袖,完全可以当书记长的,就看你们以后的表现了。”又从竹篓拿出油印纸件,每人发了一份,说:“我决定整顿全县苏维埃革命团体,党、农会、劳工会的经费。这是拟好了的通知文件,你们分头发下去,切须照此办理。”

油印件纸张低劣,但字迹秀丽,清晰。

“各级革命团体:查过去的经费,非常紊乱。如有少数区、乡滥发乱掷,缴款隐匿不报。有甚者,经济掌握在不良分子手中,拐款潜逃。现为补正过去错误表现,下列数点决定即应遵照执行。

1.各级革命团体所缴之土豪、奸商、财主之浮财,应一律归所属上级最高机关,过两星期不缴,以把持公款论罪。各级本身开支,应按本规定发给,不得扣留多余缴款。

2.各级经费开支,于本月25日以前清选决算表,解缴县财科委员,并向所属同志公布以招信仰。

3.县委常驻七人。

(一)公费二十元;

(二)宣传费一百元;

(三)零用费五十元;

(四)伙食费三十八元。

区委常驻三人,交通一人。

(一)办公费四元;

(二)宣传费四元;

(三)伙食费一十二元;

(四)零费用六元。

分支常驻一人,交通一人。

(一)办公费一元;

(二)宣传费一元;

(三)零用费三元;

(四)伙食费六元。

县委工会常驻三人,交通兼财务各一人。

(一)办公费四元;

(二)宣传费五元;

(三)零用费五元;

(四)伙食费十二元。

县雇农会常驻三人,秘书一人。

(一)办公费二元;

(二)宣传费三元;

(三)零用费四元;

(四)伙食费十元。

区雇农会常驻一人。

(一)办公费一元;

(二)宣传费二元;

(三)零用费一元;

(四)伙食费二元五角。

乡雇农会常驻一人。

(一)办公费五角;

(二)零用费一元;

(三)伙食费二元五角。

4.客饭实报实销,均须注明姓名及做甚么事。来往交通人员招待吃饭,每餐须交钱一百文,私人客须交钱一百二十文。

5.亲友及随同人员,自备食粮,团体不负责。

说明:凡各种纸类概入宣传项;笔墨油灯之数概入办公项;凡收买枪支子弹、收编士兵,招抚降卒及开纪念会等费概入特别项。”

陈晓明不识字,正结结巴巴想说什么,外面一阵喧哗,探头瞧去,十来个民团闯进来了,在那里吵吵闹闹要喝冰镇豆汁。

张赤兵朝陈余俩人使个眼色,悄悄地说:“我看你们赶紧走吧。分头通知熟人,明天在青云门楼再碰头开会。”

陈晓明、余兴邦趁着店内一阵闹哄哄,悄悄走出祥盛里。

余兴邦出门刚走几步,就往回去。陈晓明拉住他,急切地说:“你干吗?不怕那些白狗子起疑心么?”余兴邦甩开手,指指陈晓明怀里,又指指自己口袋,说:“我还没拿活动经费呢。”

陈晓明恍然大悟,淡淡一笑:“哦,原来这样。那好,你走你的,我走我的。”说完,闪身走进一条胡同,进了一幢楼房,又从后门溜出。如是三番,穿越几条小巷,确信无人跟踪后,来到一座小院门前。站在门洞,四下警惕地看着,“吱呀”一声推门进去。

“谁呀?”屋内传来软酥酥的声音,随着出现一个俏野神态的女人。女人红裤头绿小褂,一双尖尖的小脚趿着绣花粉鞋,手中纳着鞋底。

“是你?”一见陈晓明,女人迎上来,抛给他一个惊喜的媚眼。

陈晓明反扣上门,一把捂住女人腥红的大嘴,小声问:“有人吗?”

女人一阵挣扎,娇嗔地说:“有,有,还养着野汉子。”

“你敢,我拧掉你的头。”陈晓明瞪圆了眼睛,将女人拥入屋内。

进得门,陈晓明仰头在太师椅上坐下,女人递上水烟筒,陈晓明一把推开,掏出一包卷烟扔给女人。

“哟,把头哥,抽上洋烟啦!”女人一屁股坐在他的大腿上,点燃香烟,猛吸一口,勾着陈晓明脖子,贴胸抱住,把一大口烟慢慢吐给他,“这么久不来,发财了吧!”

“去,去,去,骚货。”陈晓明不耐烦地推开女人。

“哼。”女人用尖尖的指头在他额上一截,“没良心的东西。”

“我没良心。我被吴抚夷的民团围在山里差点送了命。这不,刚逃出来就来看你。”陈晓明用手捉住女人肥肥的奶子,用眼瞟瞟她。

女人啐了陈晓明一口:“呸,不晓得从哪个女人裤裆里钻出来,满嘴臭熏熏。”

“泡碗酽茶来。又要革命啦。刚在三老板那里喝过酒。”

“三老板?祥盛里三老板?就是那个长得跟通画里人似的三少爷?”女人一骨碌从陈晓明身上下来,瞪圆杏眼,惊讶地问。

“你看,你看,说你是骚货还不服,瞧你那眼珠。告诉你,三老板正眼都不会瞧你,黝黑黝黑,饭又吃得多……”

女人尖着嗓子叫起来:“好好,我是狐狸骚,我是狐狸骚……喂,快告诉我,人家三老板在武汉大码头做中央官,住大洋楼,讨扬州婆,出门坐的轿,比金鸾殿皇轿还气派……洋火盒?一跑一溜烟……”

“什么洋火盒,什么轿子,那叫小包车。”陈晓明鄙夷地瞪她一眼,叉开双脚搁扶手上。

“嗯,小包车,小包车。”女人满脸通红。

“别乱嚼舌头。三老板不是什么官,在汉口码头做茶叶生意,现在南打北,回家躲躲。”陈晓明正色道,“可不许乱传。”

“是呵,是呵,大家都说他发大财啦,满满一帆船金银财宝,光缎子布就八大箱呢……嗳,对了,四小姐也回来啦,长得水灵灵的,活像她姑姑家里的豆腐,鲜,嫩,白。喂,把头哥,跟三老板跟得这么紧,是想讨好四小姐,吃人家的豆腐?四小姐连屁都不会让你嗅的……”女人刻薄地大笑。

“当心雷公割你的舌头,四小姐生了一场大病回来养息。四小姐有文化,洋学生,不要背后糟塌地。”陈晓明浑身燥热,脱了短褂,“我去冲凉。”

后院有一口古井,各暖夏凉,四周空地上种着瓜果疏菜。陈晓明脱得赤条条,一桶桶往身上泼水,水花四溅。女人立在瓜棚下,拿着一匹汗巾。

陈晓明腰圆膀粗,胸脯肌肉一坨一坨。女人爱怜地说:“好了,好了,当心伤风。”

俩人进得里屋,在竹床上坐下。女人替他擦去水珠,伸手在他腮帮上拧一把,拿着汗巾的手在他下腹不停抚弄,压低嗓子哼哼直唤,眼睛紧紧盯着陈晓明。陈晓明不搭话,伸手揽住女人抱骑在自己身上,一把脱掉她的薄纱。突然,又一把推开她,烦躁不安地说:“喂,我告诉你,以后你得警惕点,别招摇过市,给我惹麻烦。”女人仄歪在他湿渍渍的胸前,没有吭声,只是瞪着惊恐的大眼,打量他。眼圈又一红,说:“我知道。革命生意也不好做的。我心里明白……你为穷人。”“唉!”陈晓明重重地叹口气说,“我和吴抚夷不共戴天,不是他死,就是我死。我要他死,可人家要他活。人家还要搞联合!你说,憋气不憋气!”

“人家是谁?是不是三少爷?” 女人小心地问。女人觉得陈晓明对这个“人家”有些不满。“你就骚……就想三少爷。就不怕我被打死?” 陈晓明装作不高兴的样子。“你不会死。我等你。你死了,我烧高香,一年三节拜祭。”女人动情地说。陈晓明抱住女人的头,轻轻抚摸:“驼子真有福。”“我一半身子给他,一半给你……”“驼子呢?”“吴府办百鸡宴席呀。忙得很呢,半个月没回了。”“哎呀……”陈晓明急忙站起来,穿衣裳,“差点忘了大事。百鸡宴!约好丐帮的人,这一天举事的呢。我要去王田里,宰了老吴剥皮!”“就走?不过夜吗?”女人满脸怨艾。“不过夜。”陈晓明摸了女人的脸蛋,转身就往屋外走去。

“把头哥,别走。”女人追到院里,眼圈竟红了,低下头不敢望他。

陈晓明站住了,望望渐渐暗下去的西天,猛地抱住女人,女人反身将他紧紧抱住。陈晓明心头一热,轻轻掰开女人的手,慢慢朝屋外走去,没走几步,又跑回来,掏出一张银票递给她。这是张赤兵刚刚给他的活动经费。“拿着,一百元,山口钱庄兑换。”

女人眼泪汪汪盯着他,在他结实的肩膀上狠狠咬一口:“滚,别再回来见我。”

陈晓明望望肩上深深的牙痕,血珠漫红了四边,他捧起女人挂满泪珠的脸,端详了一会,一跺脚,朝城外王田里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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