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元公,你这是在说逢迎人的话。不过,湘抚府内,人才济济,的确是不争的事实。”张太公陷入了回忆,“我给你数数湘幕府中人:粤人黄遵宪,主外交、警宪、讼狱;熊希龄参与政事……”曹士烈插话:“北洋政府的内阁总理大臣熊希龄?”“正是。帐下还有后来闻名遐迩的蔡锷大将军。谭嗣同被皇上诏见之前,也在湘,因他门第高,在幕帐做交通朝野,联络各方的事情。唉,先父私下说过,竖子不可与谋!终归是个孽障。可怜谭继洵公一世英名。”“谭继洵是何人?” 曹士烈问。“谭嗣同的父亲呀。那年谭公是湖北巡抚。谭氏一门官宦世家,家毁人亡,都是谭嗣同造孽!大清皇帝的革新宏举也毁在这班竖子手中。”说到陈年旧事,张太公有些愤愤不平。“大清国的新政宜循序渐进,不可冒进,不可做出极端行为,偏是不听忠言,偏要做出激烈事来!极有希望的一个新政,一急进,就完蛋。”
“该杀。听闻那六人都是投机取巧之辈,轻浮浪荡,拉去砍头个个吓得尿裤裆。只有谭嗣同像条汉子,一路高歌。还传言有日本浪人要救他,他不走,正色道:‘革命流血自吾开始’,此话当真?”曹士烈说。
“那是一门党徒涂脂抹粉,自我贴金,做的表面文章。”张太公一字一句说,“坊间传谭嗣同慷慨等死,舍生取义,为革命流血第一人……我以为坊间传说其实不全对。牺牲是真慷慨,不逃有隐情。”
“哦?说来听听。”曹士烈说。
“那谭嗣同是个孝子,他一跑了之,置老父亲何地?置妻儿何地?岂不要诛连九族?这是其一;虽说谭嗣同与五人一党,其实骨子里不是一路人。他是官家子弟,出身高贵,能与草莽长期为伍?这是其二;日本琉球马来,向来是康党活动地盘,那谭嗣同毫无基础,他是何等心高气傲之人!跟随他们流窜,他能伏首称臣,尾随其后?这是三;谭嗣同不通粤语,也不识西洋东洋之文,流亡东南蛮岛,他只能作哑奴,能做什么事……”“所以他只能受死?”
“横竖是个死。”“同年兄,你真是清国活掌故。”
“家父与谭公继洵同朝作官,莫逆之交,晓得一点内隐的。”说到这里,张太公再三叮嘱:“你可别出去传扬。人都死了三十年了,让他在土里心安一些,总算是个仁人志士。”
曹士烈见张太公有些伤感,怕触动他更多的心事,便掉换话题: “同年兄,烟也抽了,掌故也讲了,我们也该把事儿做了吧?”“什么事?”张太公疑惑不解。“那件珠联璧合之事……裱褙!”曹士烈做了个手势,说。“好。说得对。”张太公明白过来,非常高兴,挺身坐起。“来得及吗?”“来得及。我从一个苏州的裱匠处学了绝活。我打包票,见风就干,干得快。”曹士烈拍拍胸脯,十分自信。
“来人。”张太公精神矍铄,跃下烟榻。声如洪钟道:“捣浆糊!”
“捣浆糊?哈,哈。”曹士烈明白了,被这亦庄亦谐的话逗得笑出眼泪。
书童引入隔壁书屋。南窗下放了一张盘箕大的红木案台,窗外正对着苍翠欲滴的竹林。绫绢、抄造纸扎、颜料、矾蜡、界尺裁板、杆贴、轴、铰练、糊刷、绦、裁刀、金锦花边等物,或是锦盒、或是瓷支、或木架、或银台、或陶瓶绸缎包袱,各自安放,井然有序。
曹士烈一面点样,一面赞不绝口:“齐整齐整!一应物事都在!裱褙这功夫,第一要紧是刷功。刷功好,还要刷子好。你看,这‘平分’,毛多软!是上等狼毫这‘糊搠’,多扎挺!用的是直隶昌黎猪鬃。那昌黎猪生下来,喂它霜打的燕山麦,碣石山水,干红糟酿。还有哪里的鬃比得过?你看这轴,黄杨木与紫檀木,做轴最重这二样木,越老越贵重。黄杨要吐鲁番的,紫檀要云贵川的。好些人家用金、玉、象牙做轴,值钱不?值。雅么?不雅……”
张太公指着书童刚从地窖取来的浆糊说:“这糊如何?”
曹士烈嗅嗅,眯上眼,大叹:“真是不得了!同年兄,你这是果阿熏乳香末,去筋蒸熬。六六三十六天,火用文火,水用马六甲国花椒水。极品,极品!是你亲自捣的吗?”
“果然老辣。你也是金睛火眼啊!”张太公说,“平生三大嗜好:吸烟、写诗与捣浆糊。俗话说‘三分画,七分裱’。我画画不如人,裱褙却不落人!老朽那些年闲居北平,跟琉璃厂老字号修古斋师徒学的。衡伢三十四幅《京都风俗图》,都在那裱褙。”
这时,门外来了礼房管事。管事毕恭毕敬打千,挺身,屈膝,道:“太公公万福,吉祥!大老爷要小的来问话,各屋里的都到齐了,都在那里候着。女公子来了二姑奶奶、四姑奶……三姑奶奶是来不了,湖南曾府那边有事,派人送来了贺寿礼。还说寿礼是曾家太公公打长毛时,从天王府得来的宝贝物……”
“唔,知道了。还有事吗?”张太公说,也不看他。
“西乡太舅公在那里嚷嚷,要坐上桌。在那里说大老爷不懂礼,不明辈分,没排好酒席的座次……还说大老爷读书读到牛屁眼。”管事一一回答,不敢隐瞒。
管事没说完,被曹士烈笑着打断,说:“好了好了,还牛屁眼呢,这些乡党,好没道理。告诉大老爷,别理会他们。我识得老家来喝酒的这班乡邻乡亲,就在那偏厅,另开席面。酒肉管够,米粿、豆腐尽吃,由他们闹去。哼,还想坐上桌,老鼠赶庙会,上得了正场的么?”
“去,照曹太公的话回!”张太公说。
“是。大老爷还问,是不是让各家小辈儿女先来拜寿;接下还有叔伯子侄,依亲疏、辈分来拜;跟着是太老爷同辈兄弟、姻亲、表中;再后是同窗故旧、门生,买卖行的朋友,还有先前受过太公恩慧、祖太公恩惠的,也不知从哪里打听来的消息,礼房受的拜贴,数都数不过来哦……大老爷说,怕时间不够,太公公能不能早点过去?大老爷过来接您。”
“叫他别催。我有分寸的。”张太公说。
曹士烈犹豫地说:“别让他们着急。要不,同年兄,你先过去,我留在这把这活做完……”
“我好多年没裱褙,今日手痒。”张太公想了想,对管事说:“罢罢,你去回话,今年家里各房晚辈贺拜都免了,亲戚也免了。自己家里,天天见,破了这俗规矩。这不就省很多时间了么?”
“使不得,使不得!你比不得平常百姓家。千万使不得!这规矩不能破……”曹士烈连忙摇手作揖,“人生七十古来稀。这古稀之寿本来就该大操大办的。”
“那怎么办?这规矩不能破,我这里欲罢不能,手痒难熬。”张太公在那里摇头晃脑。
管事的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没了主意。
“这样罢,规矩不能破,但可以改。去,告诉大老爷,不必一家一家的拜了。现在时兴讲革命,我也讲一回革命,革了这旧规矩的命。到时候让他们聚到一起,一齐来拜。这样也省了些时间……”张太公高兴得哈哈大笑。
曹士烈也是一阵欢喜。俩人又兴致勃勃做起来。都是行家里手,一裱一褙,合作默契。
没多久,吵吵囔囔进来一伙人。一位瘸腿老汉在前,几个中年庄稼汉,缩头缩脑在后。张太公长子,人称张大老爷的,同着几位家人,急得满头大汗,又是拱手,又是赔笑脸,拦不敢,劝又不成。
张太公看见,忙放下手中器什,迎出去。这位瘸腿老汉,年龄没张太公大,却大辈份。
“给三舅公请安。您也来看裱画么?”张太公说。
“我哪有这个资格!”瘸腿老汉瞪着白眼,阴阳怪气,“我是来向你辞行的。我乡下佬吃不起你的酒。”
旁边站着的曹士烈心里明白。这瘸腿老汉仗着辈份高,不仅到处托大,还因了沾亲带故的子侄辈多,在乡里也是一句不合就摔桌拍板凳、上房掀瓦的人。平常不做正经事,家里有些田土,田荒地抛,就爱包揽红白喜事,讼诉纷争。
曹士烈早就瞧不起他。本想奚落一番,碍于张家面子,点点头,不冷不热地说:“三舅公要走?什么事呀,真这么急?是不是在这浔阳府里,你还有喝酒的去处?要赶另一场宴?喝两杯再走嘛。”
“哼,曹老爷,别以为你还是解元公,老皇历啦!现如今是民国,解元公不值钱喽。除了我家表侄,还有谁会请你吃酒?不是吹,别说浔阳,就是走湖广,下豫章府,我也不缺酒吃!”瘸腿老汉说。那口气满是轻蔑。
曹士烈不恼也不看他,回到屋内,继续裱画。“他三舅公,那你是嫌你家表侄家的酒薄?”
“酒薄不薄,与你有何相干?想当年,我去长沙,我那表中兄弟,”说到这,停下来回头对跟随的一帮人喊,“我那表中兄弟是谁,你们知道么?就是张太公的父亲,老祖太公!在长沙当大官……一直把我迎到中门,敬了我酒的。”
张大老爷走上来,赔笑道:“三舅公,您老辈份高,有怠慢的地方,您还得包涵。无论如何您得喝完酒再走。您要就这么走了,叫我日后怎么见乡亲?”
“你也知道今日我的辈份高!辈高就该坐上席,怎么把我的座安在下堂厅里?下堂厅是给脱了五服的远亲、乡邻、当差应事之人坐的!”瘸腿老汉怒道,“你们说说这不是让我难堪?”
“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多心,这不是为了让您喝得更痛快……”张大老爷无奈,只好继续赔着笑脸。
“坐上席吃酒更痛快。我余满发还没坐过下席的。”瘸腿老汉傲慢地说。
张大老爷看看周围的下人,狠狠瞪他们,吓得大家退后,不敢再看。张大老爷依旧低声下气,说:“您与老家来的人坐在一起,乡里乡亲说话也方便。”
“是也,他三舅公,今天坐上座的客人非同一般,都是当大官的,你也不合适坐啊。人家说官腔,你也不懂官腔,你说话别人听不懂,何必坐一起,受那拘束。”曹士烈说,不冷不热。
“我听不懂官腔?笑话。不就是‘崽’说成‘儿子’,‘姑娌’说成‘小姑娘’嘛。我也是走州过府的人,见过大场面的。衙门里还会过堂,见过县太爷,把总,商会局官人,见的官还多哩。不说你不知道,一说你吓一跳,我还是农会委员呢。我出门,嗨,那才叫威风!农会鸣锣开道,背后还跟着八杆红缨枪呢。什么样的排场没有见识过哟……”瘸腿老汉有点飘飘然,全不理会别人的反应。
张大老爷强忍不悦,说:“是呀,是呀,三舅公,您跑过大码头,又是乡里管事、农会委员,大人有大量,请您回去入席,别令晚辈难堪。”
“不成,我要坐上席。”瘸腿老汉不依不饶。又指指跟来的人:“要么,给我们另开一桌,摆在上堂厅。”
经这一闹,张太公早没了裱褙的兴致,把张大老爷喊过去,“啪”,扬手打了他一个耳光,狠狠教训道:“好不懂事,不会办事!”
挨了打的张大老爷,喊一声“爹”捂着脸跪下。这突然而来的变故,令大家不知所措。顿时,满院鸦雀无声。好一会,曹士烈过去搀起张大老爷,脸朝瘸腿老汉,话里有话劝解:“也不怪你的。上堂厅再摆一桌,肯定放不下。人家三舅公又是个要脸面的人,我看,不如这样。我让个位给三舅公,让三舅公去陪张军长的公子……我那一桌还有谁?哦,还有朱省长秘书、李师长、北京来的王爷、上海的赵公,还有南京的俞将军,市党部赵书记长。至于三舅公带来的客,还是坐中堂厅吧……快点去,要不,再晚了,客人多起来,只能委屈到下堂厅就座。”
“这样不妥……老年伯。”张大老爷说。
张太公盯着曹士烈,明白了他的用意,又白了张大老爷一眼,演起双簧来,说:“笨猪。我这一群儿女,就数你木实……那也好,就这么办。他三舅公,我们一道去见这些官长吧。你也是走州过府,见过不少人物的,撑得起场面的哟。”
瘸腿老汉却走不动。那几个跟来的乡邻,大气不敢出,一来太公老爷生气了,二来那一大串官名闻所未闻,胆怯不敢面对。
曹士烈揶揄道:“我说他三舅公,您怎么还不去呀?怕么?那朱省长可是个爱才之人。您陪他秘书喝三杯,打几句官腔,那秘书高兴,回去替您美言美言,说不定就把那义宁洲衙门给你去坐了!”
瘸腿老汉一跺瘸腿,恶狠狠地压低嗓子说:“曹老儿,别神气,有你丧气的日子。”拂袖而去。
管事来劝,劝不住。那几个跟来的没走,你看我,我看你,相跟着依旧回归原席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