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客了,又来客了……”
满腹委屈的张大老爷出了自在居,迎面撞上大喊大叫的礼房管事。张大老爷揉揉胸口,恼怒道:“瞎眼了不是!没规没矩,欠揍。带我去,别又来了个七叔公八舅公,烦透了。”
礼房管事忙赔不是,还一个劲地打自己的耳光。“我真是该死!真是欠揍。撞疼您老人家了,大人有大量。张大奶奶找不见,正没人做主。”
“是哪一房的?”张大老爷问,“也是个不晓事体的,快开席了才到。”
“他不肯说,非要见大太太不可。现在还停在码头呢。”采买房管事的说。
“莫非是山口她娘家又有客人?”张大太太祖上是山口镇望族,有茶山万亩,家族经营茶业有二百年历史;开了咸和典当行、鼎和钱庄,在南昌与人家合股开了江西最大的公利典当铺,分店先后扩张到了湘鄂赣边三省十八县。老家伯侄姑表姻亲,散枝落叶遍及京津沪杭。平日里,张大老爷也难得与自己太太家亲戚见上一面。这一次早在正月里就把请柬发了。陈家亲戚,能来的也都提前三五天到了。张大老爷心里直嘀咕:“陈家还有谁呀”?
码头泊着一条小火轮:岳阳号!这不是一条普通商船邮轮,岳阳号颇有些来历,光绪三十三年造。那年,太后与皇上同日驾崩,汉阳兵工厂与岳阳制造局赶做两条船,以纪念皇室对新政的支持。一条汉阳号、一条岳阳号,戊申年下水。正好,又赶上宣统皇帝溥仪继位盛典,这两条船风光了好一阵子。诸王轮番登船宴饮豪游,日夜笙歌曼舞。这两艘华丽的小火轮,成了王公大臣在运河、长江上游动的别墅。没几年,清朝灭,民国兴,皇帝时代的产业,被民国执政府拍卖得一干二净。汉阳号被临时大总统孙中山征用,后被英国人炸毁沉入长江。岳阳号则是另一番命运,被张大太太娘家一位堂叔买去。
这位堂叔闻名湘鄂赣,族人都称他做克介公,真名姓反而生疏了。克介公本是浙江富春江人,祖上在幕阜山经营茶业,往返浙赣两地。娶了张氏家族一位姑娘作二房,散枝落叶,这幕阜山中就留下了一脉血缘。克介公跟盛督办开矿山炼铁造船,名重一时,富甲一方。清之后克介公出巨资买下岳阳号,感怀皇室恩德。
后来,克介公迁往南京,放弃漕运,注资报业,成为《时商报》大股东,与江浙财主、政客、军界都有渊源。
见了此船,张大老爷一惊,三步并两步直趋跳板:“克介公来了?”
岳阳号静悄悄。张大老爷刚踏上甲板,船舱里一双大手将他扶住。那扶张大老爷的人戴着巴拿马草帽,一副宽边墨镜几乎遮住整个脸,穿着绵绸长褂,看不出身份。张大老爷胆战心惊,来不及多想,随着那人进了头舱。
突然,又冒出一男子,瘦削身材,戴着陈十六,神情冷峻,朝这边快步走来。张大老爷偷偷望去,正在狐疑,猛地一声汽笛,传来阵阵汹汹的呐喊。一艘巡航武装快艇靠住岳阳号,荷枪实弹的士兵凶神恶煞般登船检查。
戴巴拿马草帽的人上前制止。士兵拉拉拽拽,眼看就要把“巴拿马草帽”拖下船去,那戴陈十六的人,出其不意冲上前,掏出一张派司,有士兵接过仔细看了几眼,回头忙喊官长。
片刻,搜查艇上下来两个官长,与戴陈十六的人谈话,不一会,情形大变,官长领着士兵们慌忙跳下快艇,行着军礼,驶离岳阳号。
瞬间发生的这些变故,还没让张大老爷回过神来,又发生了更令他瞠目结舌的事!戴巴拿马草帽的人,一闪就到了他身边,扔掉草帽,摘下墨镜,扑通跪下,颤声道:“父亲大人,不孝子给您请安。我是赤兵啊!”“啊?”张大老爷险些跌倒,陡然起身,声音有些沙哑,问:“你是……真的是兵儿?”“是的,父亲,我是赤兵。”那人声音有些颤抖。“你怎么在这里?你信上说,你还在法兰西国的?”张大老爷也是眼圈红红。“不是……孩儿不孝,我回国已经两载。当初并不在法兰西,而是在俄国……”张赤兵说。“什么?”张大老爷蓦然转身,眉毛倒竖:“你再说一遍?”
早有人过来把俩人让进船仓。“父亲大人在上,不孝子先是到了法兰西,后来才去俄罗斯的。回国在武汉……本不想骗家里人,只是事出无奈,一言难尽。”张赤兵留下两行眼泪,低头呜咽,“太婆婆可好?太公可好?母亲呢?萍儿妹妹呢?”
张大老爷一蹬脚,坐在沙发里,拍着扶手,骂道:“你还有脸问?你还记得这家里的老老少少啊?你衡哥哥过世后,你就是张家的长孙了,你尽过忠尽过孝吗?造孽!竟然在武汉!两年!不给个音讯!”
戴陈十六的说话了:“姑爹,别生气。愚侄陈十六给您请安。”
张赤兵顾不得擦干泪水,站起来介绍:“这位是表亲表中,克介公的孙子……排行十六。”
“姑爹应该高兴才对,父子团聚!”陈十六说。
张大老爷猛地一震,觉得十分蹊跷。突然出现的儿子,加上这个从未谋面的陈十六,神秘的岳阳号,刚刚发生的那一幕,使他忐忑不安。重逢的惊喜,被陌生的感觉替代。儿子回国已两年,竟然秘而不宣,还诡称在西洋!他在做些什么?又是跟哪些人来往呢?这个陈十六,轻松退去巡查舰,他是做什么的呢?
张大老爷一阵眩晕,暗暗抓紧扶手,咬住牙根,镇静下来。寒暄几句,便试探地说:“表亲贤侄,克介公近来无恙?前几月,沪宁一带兵匪骚乱,死伤男女无数,宝山路血流成河。他老人家没受到惊扰吧?”张大老爷缓缓说。
“承姑爹挂念,家祖父没受到惊扰。一日三饭也都很正常的。”陈十六说。
“今年过完年就托人带了请柬,请他老人家回乡走走,叙叙旧。他二十年没回来啊……这日子不太平,他不来,派你来祝寿,也是一样的。咱们下船吧,回家。”张大老爷说着,用探询的目光四下打量,抬腿往舱外走。“姑爹,留步留步……您刚才说什么?”陈十六与张赤兵交换眼神,露出惊诧之色。“做寿,谁?”张赤兵追问。
张大老爷弄糊涂了,站了好一会儿,盯着陈十六,问:“你……莫非克介公没收到请贴,你不是代克介公来祝寿的么?”“没有……恕罪恕罪”陈十六十分尴尬。“你,你更不是来给公公做寿的?”张大老爷转身盯着张赤兵,说。“我不知道,忘记了……不孝子在外很艰难的,也忙。”张赤兵分辨道。“忘记了……是呀,你忙。哼,你在干大事。”张大老爷鼻翼嗡动,不再理他,问陈十六:“哦……克介公还是住南京吧?”“惭愧。公公还居南京。愚侄虽与祖父、父亲同居一城,但不能日日面亲、服侍左右的……实不相瞒,愚侄有好些时日没去南京……这次是从武汉来,在武汉偶遇赤兵兄弟,顺路送送。不知叔公古稀之期,大不敬,大不敬!”陈十六长揖至膝。张赤兵一脸愧疚,慌张中不知该说什么好,想把他与陈十六怎么相逢,又怎么同船而下到浔阳,说个明白。张大老爷摇摇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转向陈十六说:“不是特意来贺寿……那也没关系,不必拘泥。请客不如撞客,你今日撞上了,撞的巧啊。那不是一样的吗?请,下船,喝几杯。你姑姑也想你呀。一晃十几年。”“喔,嗯,”金丝眼哦吟一会,赔着笑脸说,“姑爹,我公务缠身,不敢打扰您了。愚侄罪过……”
张赤兵小心插话,道:“表亲表中是有身份的人,不能轻易见客。”张大老爷回忆起刚才巡逻军舰要上船搜查那一幕,小心翼翼问金丝眼:“记得你父亲说起,贤外甥是在上海通商银行做翻译……现在在军界么?”“早已辞去翻译一职,眼下是一家报馆主笔。”张赤兵代答。趁着张家父子对话,陈十六悄悄离去。
张大老爷瞧在眼里,待陈十六走远,拉下脸急切地说:“不忠不孝的东西,还瞒着我?报馆主笔,报社抄抄写写的书记,不费吹灰之力就让一艘巡逻船乖乖离开?你们究竟在干什么?神经兮兮,是不是在做革命党?”“嗨,老爹!你莫要问。你问了,也不能说的。”张赤兵紧张地说。“你们俩都在党?”张大老爷紧张地问。“说了不叫你问呀,你偏要问。这局势危险,说漏了嘴,会杀头抄家……”张赤兵抢白道。张大老爷生气道:“不让问?你知道会杀头抄家?你也怕害了一家老少吗?”“其实……老爹,我们有后台。我……”说着掏出花花绿绿一张纸币,晃晃,压低嗓门:“见过吗?卢布!你儿子拿卢布的。”
张大老爷眉头紧锁,说:“你与俄国人一起吗?老毛子可不是好东西!你太公公当年在直隶,险些被俄国人的炮弹击中。”
“老皇历了。现在的苏俄对咱中国可好呢……你知道表中的后台吗?你没见刚才巡江的兵舰,表中兄弟把派司一亮,他们就乖乖地溜了。”张赤兵神情庄重,一字一句,“表亲可能暗地里替南京做事……岳阳号是替宋长官运东西,谁惹得起!”
张大老爷问:“我不懂政治。但我知道,南方的国民党分成了好几派,弄得要兵戈相向了。宋长官不留在武汉,敢运东西去南京?那不是飞蛾赴死,有去无回吗?”
“这您就不懂,宋财长明里是汪先生的人,暗中早已投靠蒋先生了。老爹,我还告诉您一个秘密……宋财长很快就要与蒋先生结为亲戚。”张赤兵说。
“那你搅和在里面,算哪一边人?普天下人都知道,共产党可是把蒋司令得罪了,也把汪主席得罪了。你却拿卢布……”张大老爷瞪大眼睛说。
这时,陈十六又静悄悄地出现,接过话:“姑爹,赤兵表兄既非汪派也非蒋派。”
张赤兵脸上青一阵紫一阵,笑道:“我是革命派,谁支持革命我就跟谁一派,苏俄帮国民党革命派……”
“苏俄对中国是有野心的……明里支持国民党政府,暗中又发卢布给共产党。”陈十六恭恭敬敬递上一个镶珠银盒,说:“送给姑公公,不成敬意,请姑爹代为转交。姑爹与赤兵兄弟的话,我刚巧听到几句……不是我托大,不愿见家里人,我现在替南京做事,浔阳已是汪派的天下。姑爹也明白的,宁汉两家拢不到一块!我不能登岸,登岸怕被识破。识破了就要捉去坐牢的。”说着,打开银盒,只见乌亮亮三寸六分长的福寿膏,金龙祥云模面,阳文“无疆寿龙”。张大老爷仔细端详,一阵惊喜,也不推辞,只是说:“烟土中极品!那我替你姑公收下了。”
“姑爹,”陈十六接着说,“赤兵兄弟有一批贵重物品,您要替他找个隐蔽处藏起来。他可是个干大事业的!您老也不必问是什么贵重物品……”
张大老爷沉默不语。张赤兵急了:“老爹,不会有事的,我担保……这批货十分重要,不能招摇过市,不能让外人知晓!”
“你担保?你有几颗脑袋?你担保得了全家上下三十多口人吗?什么生意不好做,偏要去做革命生意……东西放太婆婆佛堂密室里。那儿杀气重,没人知道。”张大老爷望望天,像是自言自语。
“就放几天……”张赤兵松了口气,又神秘地说,“马上要打仗了……”
张大老爷心里一凛,看看陈十六,似乎等待他说话。
“何不趁着空闲,到我屋里多说几句话?”陈十六不等回答,带头进入船尾密舱,各找座位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