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1953年~),湖南长沙人。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西望茅草地》、《归去来》;中篇小说《爸爸爸》、《鞋癖》;长篇小说《马桥词典》、《暗示》;译作《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等。
北门口以前是杀人的地方。
城门靠河,上面总是栖着乌鸦,凝视河水里涌荡着的夕阳或晨星。船到了,船客们钻出小船篷,忽觉世界明亮耀目,脸上红红的兴奋,便开放在满河不知来处的捣衣声及其回声和回声的回声之中。外地人东张西望,撞着乌鸦的缄默,鼻梁几乎承受不住凌空欲下的城楼,还有斑驳的青苔以及“古道雄关”的汉隶。顾盼之间不免暗生一丝惊愕,觉得这里一定发生过什么大事,只是无从打听。
船客们的竹背篓里,多背着穷人的营生。他们赊欠船资,或以劳力抵偿。从辰州到这里上水船一路三十六滩,每遇到河道狭窄处,哗哗白浪一排排自天而下,船便预先往岸边停靠。不用吩咐,自有一些船客挽起裤脚跳下船去了,依次搭上悠悠放开的纤索,引船逆水而上,算是给船家交钱。纤索弯垂着,却不知纤夫们何以拉得一个个都四肢伏地,一颗颗屁股翘对天空被太阳烧烤,涨红的脖子青筋暴出,大口喘气的嘴巴几乎就要啃着地,啃着河岸上粉红色的小野花,啃着岩鹰偶尔投撒过来的影子。本地人把行船叫做爬船,我开始以为是对划船的误读,划爬一音之转。后来才觉得叫爬船也很切,纤夫们一路上确实就像狗一样爬着。
他们沿着河爬进山来,是为了这里的盐巴、桐油、竹木,还有鸦片和枪。揣度外乡人的目光,首先来自北门口的一些老妪。她们端坐街口,守着面前的粽粑、甜酒和醋萝卜,脸上布满着网般的皱纹,面容油黑光亮,像是一件件烟熏火燎又被搓摩出来的根雕。很少见她们有买卖,似乎她们天天坐在这里也不是为了买卖,只是来列阵迎接暮色,静观岁月在城楼残墙的砖缝里流逝。过了街口,有粪臭,有汉子们抽着烟三两相聚,便是牛马场和柴市了。此地市牛不论老少,用一根竹条箍量牛的前肋,再拳量竹条长短以定值。水牛至十六拳为大,黄牛至十三拳为大,此为“拳牛”。马则论老少,以木棒从地面比至放鞍处,高至十三拳为大,此为“比马”。至于市柴,从不用秤,全码成四方柴堆,脚量柴堆长短便量出了价格买卖,双方对脚之大小全不计较。
北门口是杀人的地方。
买卖成了,汉子们去酒店里喝包谷酒。店堂里有几口铁锅,锅里浑汤长留,锅下炭火不熄,周围有窜来窜去的狗,有杂乱的板凳以及客人留在木纹上的余温。新来的客人叫一碟牛肉或猪脚,对认识和不认识的人都点头笑笑,选一口锅倒入冷肉,烫热下酒。锅里的油汤浮着一层红红的辣椒末,浅了便加水,总是几个月连绵下来不曾清换,不知被多少双筷子搅过,黏黏腻腻如同胶汁,胶着千家口味一团和气,最使客人们喜欢。酒到三分,他们脸上放出光彩,忍不住相邀对起歌来,上一板,下一板,唱得地晃屋偏不辨你我。他们一接上歌头便要唱个输赢,常常唱得凉凉的暮色流进店来,注入他们的衣袖和他们空空的酒碗,迟迟不肯散去。
听歌的人比唱歌的人还忙碌,目光齐刷刷在对歌者之间随着声音来回转移,待歌手一落音便评议歌词的优劣。这句好。这句杀得有劲。张老板肚子里文章好多呵。
诸如此类。他们精确地审度形势,鼓动一场诗歌的拼杀,歌手不斗气他们不开心,真斗了气他们又急急地劝解,甚至掏出钱来买酒给歌手们安抚。
唱到斗气时,歌手们常有的诅咒之辞是“你烂嘴烂舌讲鬼话,北门口去啃泥巴”。
北门口是杀人的地方。“北门口去啃泥巴”一语自然恶毒。
只要听到号声一响,北门口就倍加热闹起来。不用士兵吆喝,摊贩纷纷闪避,让出城门下那一块地坪空空荡荡,任苍蝇和蝴蝶在那里翻飞嬉舞。因为人们已有经验,有些死囚性子烈,死到临头还要发点横脾气,把士兵的手咬去一块皮肉,或者一路上把货摊哗啦啦踢将过去。有次踢翻了一口炸油饼的锅,滚油扬起一匹金浪,烫着了一条狗。这条狗的屁股头至今还红鲜鲜地溃烂了一块,不时惊搐以摆脱苍蝇的追绕。娃崽们闻号而动,焦急万分地跟在大人们后面跑,小小的赤脚在麻石街上几乎不发出什么声音。他们在大人们腰边或胯下钻挤,不愿意被母亲找到。女人们若找到自己的娃崽,便骂,便揪耳,鸡一样地提回去。
原来的刽子手姓曾。姓曾的老了以后又来了个姓周的,人称周老二。姓周的比姓曾的杀得好,不用喝酒壮胆,下刀时也不号叫。他不用板刀而用拐子刀,刀口向外贴在手臂后,每次从死囚身后上去,横肘一抹,人头便滚落在地,动作轻捷而利落,旁人几乎来不及看清楚奥秘。他还可以双刀斩双头,动作一次性完成,叫做左右开弓,此绝技不轻易示人。要是他事先得了死者亲属的银钱,自然刀下做点手脚,横肘时看似威猛,刀却极有分寸地暗暗带住,刀位准确,留下一两寸未断的颈皮,连着死者的头颅和身躯,这叫留一个全尸。至于没有亲属来事先打点好的,或是獐头鼠目、面相刁恶的,周老二一声冷笑,嚓!人头便甩扬起黑发滴溜溜地旋转,旋出老远,准准地一直旋到街口边的粪水凼里,五官被粪水污得一塌糊涂。脑袋受了这等折磨,身躯还必定扑通一声向前扑倒,算是最后伏罪一拜,尊严荡然无存。
这种死法,自然各位看客目光僵直,倒抽一口冷气,很长一段时间内还神情恍惚。
周老二杀人杀得名气大了,杀出了新规矩。每次完成差事,他提着拐子刀从北门口大摇大摆回家,见到猪肉案,不用问是谁的,随心所欲砍上一刀,三斤就是三斤,五斤就是五斤,刀尖挑上猪肉扬长而去,不需说话,更不须付钱。这叫做吃“揩刀肉”,谁也奈何他不得。以至后来一听到北门口号响,街上的肉贩子都神色慌张,赶紧收拾摊子躲避,怕等一下被周老二撞见。
周老二没碰上猪肉,便见羊斩羊,见狗剁狗。“洗刀酒”也是必定要喝上几碗的。拐子刀泻一道寒光,就是他这一天白吃白喝的特权。
周老二总算碰到了对手。这一次县衙发布文告,处决一个土匪头子。此人从监房一直骂到北门口,又大喊:“姓彭的,你在云家湾等呵—”不知这句话里隐着什么故事。他临刑前不待周老二靠近,很有心计地抢先盘腿而坐。周老二一刀抹过去,他扬着血脖子差点站了起来。第二刀,他的骂声仍在继续。最后总算把头斩下来了。他依靠双腿在前面顶着,还是仰面倒下免了个跪死,颈腔喷溅的血浇了周老二满襟,周老二不免有些狼狈。见此情景,众人暗暗佩服,有位后生情不自禁喊出一声“好—”兴冲冲地一个劲卷衣袖,似乎受到什么启发,就要上场去比试比试什么。
土匪头子身坯肥大。要抬他去游乡示众,四个人还抬不动他,只好把他拦腰锯断,分开负担。锯到骨头的时候,嘎嘎声从北门口一直顺着石阶滚下,蹦跳到河滩上,惊散了一群鸭子。天气很热,有人给他全身抹石灰,防腐烂。不知为什么,石灰浸沤过的人肉慢慢变成了绿色,他们就是抬着这绿手绿脚绿脑袋,走进了八月的稻草垛子散发出来的秋天。他的衣袋裤裆早已被搜索过多少次了,未搜出什么珍奇,众人疑心此匪腰缠万贯的传说恐是虚名。不过,土匪头子的小老婆最后赶到,从容脱去亡人的布袜,脚趾头上套着的八个金戒指便真真切切一亮,跳入围观者的眼中。有人立即捶胸,娘哎娘哎地悔恨自己刚才的粗心,诅咒自己的命运。
这都是一些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