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些土匪成了官军,便贴文告,杀其他的土匪。但不管谁贴文告,周老二照旧一把拐子刀干他的差事。曾经有一次,一位新来的长官倡导新制,用枪毙代替斩首,差点端了周老二的饭碗。不久,这位长官便被更新的长官当土匪给斩了,一切又回复旧规矩。人们也觉得旧规矩让人放心。用周老二的话来说,放枪嘣一下就了事,放个屁一样,杀没有杀威,死没有死相,还费铁子。
这位倡导新制的长官是外来人,号召穷人抗捐减租,还有很多事令众人感觉新奇。比方说他不抽鸦片,不嫖娼,也不坐轿子,他也不准手下人这般逍遥。他的一位强奸民女的舅舅,也被他割耳朵下了大牢。手下很多人敬佩他,但跟他长久了,便渐渐地觉得清苦乏味。连百姓们也认为这个家伙自己走路,哪里像个官,必是乱党,衙门肯定坐不长久。他们开始叫他“王圣人”,后来叫他“王癫子”,见他和善如常并不恼,便认定他确确实实癫了,他去北门口啃泥巴是迟早的事。
又一支军队来了,把王癫子一伙赶到霸王岭,连攻十六日没攻上去。最后岭下传布命令,凡下岭投降的,只要办一桌谢罪酒饭,洗心革面,三年之内欠租的减租,欠捐的免捐,祖坟一律受到保护,献上王匪的更可得重赏。这一招果然灵,两天之后,王癫子便由他们的几名卫士五花大绑押下岭来。卫士们得了赏钱。
北门口的号又吹响了。人们拥挤着争看墨迹未干的文告。听文告上说,匪首王犯衣冠禽兽,每天食人肉干以充饥,众人均惊诧失色:还有这样的事?
一位女子哭天喊地冲入街,一只鞋子半途上脱落了。她冲着汉子们抢地磕头,央求道:彭家大叔,罗家大叔,石家大叔,你们讲句公道话吧,吾家文彬没有吃过人肉,没有吃过人肉哇—汉子们沉默,低下头往别人身后躲。也许他们并非胆怯,只是说话得有凭据,得给他们时间。他们被人注视的时候便皱眉头思忖,似乎暗示他们正准备这样去做。
冯家大叔,张家大叔,李家大叔,你们大家都讲句公道话哇—女子的声音逐渐稀薄。她被两名士兵拖到牛马市那边去了。街市依然沉默无声。
街心留下她的一只鞋子。
王癫子就是在这天一命归西。他不怎么好汉,临刑前居然哭了起来,让周老二十分看不起。周老二下手时狠狠用力,收刀后便觉得背上扭得有点阴痛。他开始没在意,回家时觉得越来越痛,摸一摸,摸到一个蚕豆大小的肉团,硬得让人心疑。他请郎中看,郎中说是毒疔,来者不善,是来收命的,果然,几天之内,毒疔越来越硬,竟有碗口大。黄色的脓头密集相聚,如一颗饱满熟透的石榴,鲜红而美艳。半个镇子都可以听到刽子手彻夜的号叫,狗吠也随着此起彼伏。
再仔细听听,在号叫间歇的寂静里,有麻石街上轻轻的脚步声,时有时无。不知何人还在深夜独步,也许是归家?
有人说,或是王癫子冤死,周老二碰上冤死鬼,遭此报应。人们去搜索过死者的衣袋和裤裆,没发现过银钱,只有一纸遗书,上面写着吾既为民生,民当卖吾死,得其所哉,死而何怨,云云。一位老郎中最通文墨,也支支吾吾没说清楚遗书是什么意思。
人们回忆王癫子临刑前的仰天痛泣,说如果不冤,他恐怕不会哭得如此伤心的。在郎中先生的提议下,人们凑了点钱,帮着死者的亲属,把尸体葬了。
报应一说终究不实,周老二的毒疔后来脓净封疤,好了。他操刀的营生,接下去还干了十多年,照样杀得很好,刀从不坏刃。
我第一次来到北门口的时候,这里早已不作刑场了。城楼旁边升起了百货公司的水泥墙,还有邮电局和书店,成了守摊老妇们新的背景。有一位伞匠把什么铁板敲得叮当响,走过街市,播一路防雨的警告,又像是敲出专门给什么人听的暗号。据说周老二还活着,老得牙齿都掉光了,还偶尔去酒店喝盅包谷酒。据说他看人还是职业性地往颈根上看,说人还是职业性地往颈根上说。比方说某人当上了林木站站长,他就说此人是个干大事的,颈根粗壮,颈后边的肉足有寸多厚,同邮电局彭家老三的颈根差不多。邮电局确有彭家也确有老三,与他并不曾交道,却不知自己的颈根如何被他仔细观察并牢记在心,甚至可以随口拿来打比方。
老了的周老二,有时还在新政府的干部面前,吹嘘他也有过革命的功绩。那年革命党提倡剪辫子,没有什么人响应,后来不就是全靠他周老二一把板刀么?镇守使授予他全权惩治长发鬼(有时候他说是红军给了他命令)。他忙得没日没夜,肩上背着一捆长辫,提着板刀在墟场上转(有时候他说他骑了马)。只要见到长辫子,他一把揪住,拖到某个肉案上,揪得那人引颈于案,手起刀落,银光一闪,嘣,一条辫子就体温犹存地落在了他的手中。他拢共斩下了几百条辫子(有时候他说斩下了几千条,包括缴了法国洋教士的几条假辫子),再强霸的后生,也被他斩得抱头鼠窜,乡下人好几个月都不敢上街赶场。
有个后生曾经很崇拜地看着他,说你这样革命,后来怎么还让你去坐牢?
冤案!冤案!他没有牙齿的嘴巴说,张镇长他公报私仇,他占了坟地还硬说吾入过洪帮……政府干部对以前的坟地和张什么人没有兴趣,向酒店里的其他熟人搭腔去了。
那些人无意再次成为周老二的观众,假装没看见他。他自斟自饮,酒盅空了依然呆坐,三两只苍蝇叮在鼻尖和眼角,他似乎也没气力去摇摇头或扬扬手,把苍蝇赶开。
他衰弱的目光颤颤抖抖地浮游出去,停留在人们一棵棵可爱的颈根上,照例把它们温柔地触抚。
我住在这个小城的时候,正碰上这里的一件大事。在县城的化工厂基建工地,出土了一批西汉时期的石俑,共有八个,除了挖断一条手臂以外,基本上完好。最大的一座男俑有活人般高,堪称绝品。省里文物部门派来的专家惊叹不已。政府也立即筹资建文博中心,计划利用这些石俑,再加上本地悬棺、城楼等古迹,招揽游客以活跃本地经济。
本地人争相来看稀奇。据说有乡下来的一位老妇人,看到最大的那座男俑时,突然大惊失色,当场晕倒。后来,她在家里醒来时说,她看见文彬了,那个石头人活脱脱就是文彬,王文彬是来找她的!
后辈人都不明白王文彬是谁。老一辈寻思半晌,才想起王某就是当年北门口啃了泥巴的王癫子。他们急忙忙再来石俑面前核对,左看看,右看看,觉得确实有点像,又不怎么太像。而老妇人一眼就认准。
老妇人很快咽了气。她留在街心的一只鞋子重新被人们传说,她后来的命运我也慢慢得知一二。她嫁了一位桶匠,生有二男一女,住城东大滂畲,门前有荷塘。
我沿着河岸散步。月光如水,把河对岸的山影洗得模糊了,把流水声洗得特别明净而清晰。这条陌生的河流。闪着童谣的波光,流向哗啦啦的黑暗。在波光熄灭的前面那一片河滩,野渡无人,有一条隐约可见的空船,似乎将滑向黑暗永远不可能再回来。我走到石俑前,仰面观看它们。最大的石头人目光平视远方,嘴唇紧闭。我猜想他是不愿意说出往事。我摸到了他的腿,石头凉得让我吃惊。我不知道这件古物的制作者是什么人,不知道当年制作时参照了什么人的面容什么人的神态。
我摸到了两千年前的冰凉。
我听到了哭泣声,左右寻找,发现不是石头人在哭,哭声来自临江的一户木楼。
这篇文章将要结束了。也许还可以附带说一说另一件事。人们告诉我,十年前曾有一位老头路过此地,预言十年后这里将土里出金,河里流血。刚好十年。第一句似乎已经灵验,石俑出土,旷世珍奇,招八方游客,还愁今后财源不旺?至于第二句,好事者们机警周密地反思,终于附会给化工厂了。化工厂排出的水殷红如血,染红了半条江。还有随风飘溢的红色粉尘,红了墙瓦和道路,红了鸡鸭,红了晾晒的衣衫,红了老人的白发,甚至人拉出的尿也泛红。我曾见到某农家的一只老鼠,也如全身抹了胭脂,一道红光射入衣柜底下。这就是十年前那奇怪的预言么?
我走出红色。作为群众要求,作为当地政府的计划,我把搬迁化工厂还需相当钱款的事记下来,答应回去后向上面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