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他仍然认为我很漂亮。即使我的发型变了,双眼凹陷。也许。
他的背部肌肉在T恤下面颤动。他颈部的曲线,耳朵柔软的弧度。脖子一侧的一颗棕色小痣。手指甲上的月牙。分开这么久,我一点点地把他刻在心里。
“别看我的怪兽脚。”盖特突然说。
“什么?”
“它们丑陋极了。有个怪兽昨天晚上溜进我屋里,把我正常的脚据为己有,把它粗野的怪兽脚留给了我。”盖特把自己的脚塞进毛巾下面,我看不到了。“现在你知道真相了。”
我们不再谈什么要紧的事,我感到宽心。“穿上鞋。”
“在海滩上我不穿鞋。”他扭动着自己的脚,从毛巾下面伸了出来。它们看上去没什么异样。“我必须表现得一切正常,直到找到那个怪物。然后我会杀掉它,拿回我正常的脚。你有武器吗?”
“没有。”
“得了吧。”
“嗯。温德米尔有个火钳。”
“好的。我们一看到那个怪兽,就用你的火钳杀死它。”
“如果你坚持的话。”
我躺回毯子上,手遮住眼睛。一瞬间我们静默无言。
“怪物们夜间出没。”我补充说。
“卡迪?”盖特对我耳语道。
我转过脸,看着他的眼睛。“嗯?”
“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什么?”我们近到可以亲吻。
“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并且去年夏天你没来这里。”
为什么你不给我写信?我想说。为什么你一直没给我打电话?
他触摸我的脸。“真高兴你来了,”他说,“我非常高兴有这个机会。”
我不知道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我真的不知道。他是个混蛋。
“给我你的手。”盖特说。
我不确定我想。
不过当然我想。
他的皮肤温暖多沙。我们的手指相扣,在阳光的照射下我们闭上眼睛。
我们就这样躺在那里,手拉手,他用拇指摩擦着我的手掌,就像两年前在星空下的那晚。
我的心软化了。
27
我在温德米尔的房间镶着木板,上面刷着乳白色的油漆。床上铺着绿色拼布床单,地上铺着乡村旅舍常见的那种碎布地毯。
两年前你在这里,我告诉自己。在这个房间,每天晚上。在这个房间,每天早上。
很可能你在读书,在iPad上玩游戏,挑选衣服。你记得什么?
什么也不记得。
墙上挂着雅致的植物版画,以及我画的三幅画:一幅过去笼罩在克莱尔蒙特草地上的那棵枫树的水彩画,两幅蜡笔画——一幅画的是外婆蒂珀和她的狗菲利普王子和法蒂玛,另一幅画的是我父亲。我从壁橱拖出柳条洗衣篮,取下所有的画,把它们放进篮里。
有个书架上摆着平装书,那是几年前我非常喜欢阅读的青少年读物和玄幻作品,以及我读过一百遍的儿童故事。我把它们拿下来堆在过道里。
“你要把这些书送出去?你爱书。”妈妈说。她从房间走出来,穿着准备用晚餐的新衣服。搽了口红。
“我们可以把这些书捐给马撒葡萄园的某个图书馆,”我说,“或者慈善超市。”
妈妈弯下身翻阅着那些书。“我们一起读过《魔法的条件》(Charmed Life),你记得吗?”
我点点头。
“还有这一本。《克里斯托弗的童年时代》(The Lives of Christopher chant),那一年你八岁。你什么都想读,但你还不是一个足够好的读者,于是我给你和盖特读上好久的书。”
“约翰尼和米伦呢?”
“他们坐不住,”妈妈说,“你不想留着这些书吗?”
她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脸。我往后退。“我希望这些书能找到更好的家。”
“我还以为我们回到岛上后,你会感觉不一样。”
“你把爸爸的所有东西都扔了。你买了新的沙发,新的餐具,新的首饰。”
“卡迪。”
“整栋房子里没有任何东西能表明他曾经和我们生活在一起,除了我。为什么你可以抹去我父亲,而我却不可以——”
“抹去自己?”妈妈说道。
“其他人或许用得到这些书,”我打断她,指向那堆书,“有实际需要的人。你难道不想做点好事吗?”
就在那时,波皮、波什和格伦德尔从楼上猛冲下来,堵塞了过道,舔我们的手,它们毛茸茸的尾巴拍打着我们的膝盖。
妈妈和我一言不发。
最后她说:“你今天下午去小海滩闲逛,或者做了任何事情都没关系。你把你的书捐出去也没关系,如果你那么想捐的话。但我希望你一小时后去克莱尔蒙特吃晚餐时脸上能为你外公挂上笑容。不容商量。没有借口。你明白吗?”
我点点头。
28
几年前的一个便笺本留了下来,那时盖特和我对方格纸着迷。我们用彩色铅笔涂满小方格画像素画肖像,我们画了一张又一张。
我找到一支笔,写下了我对第十五个夏天的所有记忆。
饼干夹心甜点,游泳、阁楼,打断。
米伦的手,有缺损的金色指甲油,拿着汽艇上用的一罐汽油。
妈妈,她的脸绷紧,问道:“黑珍珠?”
约翰尼的脚,从克莱尔蒙特的楼梯跑下来,一直跑到船库。
外公,抓住一棵树,他的脸被篝火的光照亮。
我们四个说谎者,笑到感觉发晕要吐。
有关那次事故的事情,我写在单独的一页上。妈妈告诉我的事情,以及我猜测到的事情。我肯定是独自去小海滩边游泳的。我的头撞到了一块岩石上。我肯定是被冲回岸边的。贝丝姨妈和妈妈给我茶。我被诊断体温过低,有呼吸道疾病,以及扫描没能显示出来的脑损伤。
我把那几页纸钉在床头上方的墙上。我还附上了写满疑问的便利贴。
那天晚上我为什么一个人去游泳?
我的衣服去哪了?
我真的是因为游泳而脑部受损吗,还是发生了其他事情?有人在那之前袭击过我吗?我是某种犯罪行为的受害者吗?
我和盖特之间发生了什么?我们吵架了吗?我错怪他了吗?
他不再爱我了,回到拉克尔身边了吗?
我决意把接下来四个星期了解到的事情全记下来,钉在温德米尔床头上方的墙上。我将睡在这些便条下面,每天早上研究它们。
也许这些像素会形成一张图像。
一个女巫在我身后站了一段时间,等待我软弱的时刻。她拿着一尊象牙鹅雕像,雕刻得很精致。我转过身,欣赏了一会儿雕像,直到她用惊人的力道摇晃它。雕像击中了我,把我的额头砸出了一个洞。我能感觉到我的骨头散了。女巫再次晃动雕像,打中了我右耳上方,敲碎了我的头骨。她继续打,直到小片碎骨落了一床,混杂着原先很漂亮的鹅碎片。
我找到我的药,关上灯。
“卡登丝?”妈妈的声音从过道传来,“新克莱尔蒙特的晚餐好了。”
我不能去。
我不能。我不愿。
妈妈保证就算我吃了药,咖啡也会帮助我保持清醒。她说自从上次姨妈们见到我已经过去了多久,毕竟小家伙们是我的表弟妹。我有家庭责任。
我只能感到头骨的碎裂和穿过头脑的疼痛。其他一切都是暗淡的背景。
最后她独自离开了。
29
深夜,房子格格作响——正是塔夫脱在卡德唐害怕的事情。这儿所有的房子都这样。它们有些年头了,而海风不断吹打着这座岛。
我试图继续睡觉。
不。
我下楼来到门廊。我的头现在好了。
卡丽姨妈在走道上,穿着睡衣和羊毛靴,背对着我往前走。她看上去骨瘦如柴,胸骨露了出来,颧骨凹陷。
她转入通往红门的木板步道。
我坐下来,盯着她的背,呼吸着夜晚的空气,倾听着海浪的声音。几分钟后,她又从卡德唐的小路上过来。
“卡迪,”她说着停了下来,双手交叉在胸前,“你感觉好些了吗?”
“抱歉我错过了晚餐,”我说,“我头疼。”
“夏天的每个晚上都有晚餐。”
“你睡不着?”
“哦,你知道,”卡丽挠了挠她的脖子,“埃德不在身边,我睡不着。是不是很可笑?”
“不。”
“我开始闲逛,这是很好的运动。你看到过约翰尼没?”
“半夜没有。”
“有时我起来时,他就起来了。你看见他没?”
“你可以看看他的灯是否亮着。”
“威尔做了噩梦,”卡丽说,“他尖叫着醒来,我没法继续睡觉。”
我在运动衫里颤动了一下。“你要手电筒吗?”我问,“门里有一个。”
“哦,不。我喜欢黑暗。”
她又一次疲惫地往山上走。
30
妈妈和外公在新克莱尔蒙特的厨房。我透过滑动玻璃门看到了他们。
“你起得好早,”我进来时她说,“感觉好些了?”
外公穿着格子睡袍。妈妈穿着饰有粉红小龙虾图案的太阳裙。她在做浓咖啡。“你想吃烤饼吗?厨师还做了培根,都在电热屉里。”她穿过厨房,狗们跟着进入屋内。波什、格伦德尔和波皮摇着尾巴,口水直流。妈妈弯下腰用湿布擦它们的爪子,然后心不在焉地擦去地板上的泥爪印。它们傻傻地、惬意地坐着。
“法蒂玛呢?”我问道,“菲利普王子呢?”
“它们不在了。”妈妈说。
“什么?”
“对她好点。”外公说。他转向我,“它们前阵子死了。”
“它们两个?”
外公点点头。
“对不起,”我在餐桌前他旁边坐了下来,“它们痛苦吗?”
“时间不长。”
妈妈端了盘山莓烤饼和培根到桌上。我拿起一块烤饼,涂上黄油和蜂蜜。“她过去是个金发小女孩,完全是辛克莱家的人。”外公对妈妈抱怨道。
“你来看我们时,我们说起过我的头发,”我提醒他,“我没指望你喜欢它。外公们从不喜欢染发。”
“你是家长。你应该让米伦把头发变回原来的样子,”外公对妈妈说,“过去在这个地方到处乱跑的金发小女孩们怎么了?”
妈妈叹了口气,“我们长大了,爸爸,”她说,“我们长大了。”
31
赠送:童年的画,植物版画。
我从温德米尔拿出洗衣篮,往卡德唐走。米伦跳来跳去,在门廊碰到了我。“在岛上的感觉真棒!”她说,“真不敢相信我又在这里。”
“你去年夏天就在这里。”
“那不一样。不像我们过去那么悠闲恬静。去年他们在新克莱尔蒙特施工。大家都闷闷不乐,我一直盼着你来,可你没来。”
“我跟你说过我去了欧洲。”
“哦,我知道。”
“我给你写了很多邮件。”我有些责备地说。
“我讨厌邮件!”米伦说,“我都读了,但你不能因为我没有回复而生气。那就像家庭作业,打字,愚蠢地盯着手机或电脑。”
“你收到我送给你的娃娃了吗?”
米伦搂住我。“我十分想念你。你甚至不会相信我对你的想念有多深。”
“我把那个芭比娃娃寄给你了。有长头发的那个,我们过去为它吵过架。”
“奶油糖果公主?”
“嗯。”
“奶油糖果公主令我着迷。”
“你用它打过我。”
“你应得的!”米伦欢快地跳来跳去,“它在温德米尔吗?”
“什么?不。我用包裹寄出了,”我说,“冬天的时候。”
米伦看着我,皱起眉头。“我没有收到,卡登丝。”
“有人签收了包裹。你妈妈做了什么,没打开就塞进了壁橱?”
我在开玩笑,但米伦点了点头。“也许。她有强迫症,譬如,她一遍又一遍地擦自己的手。也让塔夫脱和双胞胎这么做。就像天堂有块特别的地方是给有一尘不染厨房的人准备的。并且她喝太多。”
“妈妈也是。”
米伦点头。“我看不下去了。”
“昨天晚上的晚餐我错过什么了吗?”
“我没有去。”米伦走向从卡德唐通往小海滩的木板步道。我跟在她后面。“我说过这个夏天我不会去。为什么你当时没有过来这里?”
“我病了。”
“我们都知道你有偏头痛,”米伦说,“姨妈们一直谈论这事。”
我退缩了下。“别为我难过,好吗?永远也不要。这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昨天晚上你没有吃药吗?”
“药物让我失去了知觉。”
我们到达小海滩。我们两人光脚在湿润的沙地上走。米伦触到了一只死去多时的螃蟹的壳。
我想告诉她我的记忆出了问题,我得了创伤性脑损伤。我想问她第十五个夏天发生的一切,让她告诉我妈妈不想谈或不知道的那些故事。但是米伦在那里,那么欢快。我不想让她对我生出更多的同情。
同时,我仍然为她没有回复我的邮件,没有收到那只愚蠢的芭比娃娃感到生气,虽然那不是她的错。
“约翰尼和盖特在红门还是在卡德唐睡觉?”
“卡德唐,老天,他们是懒虫,就像跟小妖精住在一起。”
“那么让他们搬回红门。”
“没门,”米伦笑了,“还有你——别待在温德米尔了,好吗?你搬来跟我们一起住吧?”
我摇摇头。“妈妈不同意。今天早上我问过她了。”
“得了吧,她一定会同意的。”
“自从我生病后,她就是这个样子。”
“可那都快两年了。”
“是啊。她看着我睡觉。她还告诫我要跟外公和小家伙们加强联系。我必须与这个家连接在一起。挂上笑容。”
“净是瞎扯。”米伦给我看她捡到的一把紫色小石头,“给你。”
“不,谢谢。”我不想要我不需要的东西。
“请拿走吧,”米伦说,“我记得小时候,你总是寻找紫色的石头。”她把手伸到我面前,手心向上,“我想要对奶油糖果公主事件做些补偿,”她眼眶中含着泪水,“还有邮件,”她补充说,“我想给你一些东西,卡迪。”
“那好的。”我说,捧起双手,让米伦把石头倒进我的手掌。我把石头放进上衣前侧口袋。
“我爱你!”她叫道。接着她转过身对大海喊道,“我爱我表姐卡登丝·辛克莱·伊斯门!”
“表演得过火了。”这是约翰尼的声音,他光脚轻轻从台阶上走下来,身着条纹法兰绒棉布睡裤。他戴着广角太阳镜,鼻子上抹着白色防晒霜,像个救生员。
米伦的脸色一沉,但只是暂时。“我在表达我的感情,约翰尼。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正是这样吗,是吧?”
“好的,活生生的人,”他说,轻轻地打她的肩,“但没必要大清早就叫这么大声。我们还有一整个夏天。”
她伸出下嘴唇,“卡迪只在这里待四个星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