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妈妈不能没有你
午饭后,父亲端着一杯水在大门外漱口。
我坐在电脑前,刚打开一个论坛登陆,就听父亲在门外喊:
“玉凤,你来……”
他的声音高得有些突兀,仿佛在竭力克制某种巨大的不安!母亲正在收拾饭桌,她立刻放下碗筷走过去。
父亲的喊声让我吃了一惊,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顿时如坐针毡。
“我脖子上……是不是有个……疙瘩?”他抬着头,手抚脖子。
母亲仔细地察看着:“一个小小的疙瘩,疼不?”她有意强调了“小”字,似乎怕父亲敏感。
“不疼。”父亲抚着脖子,声音恢复原有的平静。
父母的对话让我的心倏地一沉:“小疙瘩……这不是癌症复发的征兆吗?天哪……”我想起母亲说过的一件事:邻村有个人也是癌症,手术快一年了还复发,不到一个月就去了!唉,希望你爸爸能熬过这一年,过了危险期,我这心也能放下一点。
“可是,这才半年多,难道……”这个不祥的念头像寒流遍布全身,令我筛糠似的战栗起来。
母亲进屋收拾完饭桌,轻轻地从后门出去了。父亲背对客厅,站在门口沉思。我浑身冷冰冰的,望着父亲的背影发呆。这个高高瘦瘦、文质彬彬的背影,曾经无数次地把我背在身上,带我上学,出门……让我如小鸟置身巢窠般安全,可是现在,我赖以栖息的巢窠发生了动摇,我似乎随时都会面临被倾覆的命运!
“爸爸,你可不能有事,我和妈妈不能没有你啊!”我心里充满哀伤,眼泪忍不住想涌上眼眶。
过了一会儿,天空阴沉沉地下起雨来,江南的春天就是这样多变。父亲回到屋里,抱着双臂在客厅中慢慢踱步。雨越下越大,随风飘进来一股泥土的清新味,这清新的味道原本是令人愉快的,闻着就像置身于生机盎然的大自然。可今天,这熟悉的味道却与往常不同了,它似乎变成了一团发霉的阴霾缠绕在四周,晦涩沉重,挥之不去。
我默默地看着门外密集的雨,以及在雨中摇曳的绿枝,脑中冒出清人徐灿的一句词:“燕子呢喃未了,一庭蕉雨交加。”春风中的燕子归来才不久,便赶上这潇潇凄雨,一叶叶,一声声,纠集着内心的愁结。前人伤春的词句,用在我此时的心情上,竟是如此合适。
父亲望望门外的雨,依旧慢慢地踱着步,他的脸上除了略带冷峻的平静,什么也看不出来。我想宽慰父亲几句,又不知该说什么。
父亲在大门旁停下,拿起边上的一把雨伞:“我到学校去。”他口气轻松地对我说,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我望着父亲,尽量像往常一样平静地答应。
他很快撑着伞走入雨中。我伸长脖子用力向外张望,父亲的背影,我再熟悉不过,每日见到的背影,此刻更加珍贵万分,我害怕以后看不到了。
直到撑伞的背影消失,我才含着眼泪收回目光。雨花在门前密集着,窗外云层灰暗,我的心情也和这天空一样灰蒙蒙的,软绵绵地靠在椅背上,仿佛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
不一会儿,母亲回来了。她在沙发上坐下:“我在隔壁家给小锋(我弟弟)打电话了,叫他陪你爸爸去杭州看,那个小疙瘩,早上还没有的,搞不好是复发了!”母亲也意识到不祥,她双眉愁锁,态度倒还平静,“怎么办?到哪里拿那么多钱来看?只有把房子卖掉……”
“嗯!把房子卖了吧,我们租个地方住,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好。”话没说完,我的喉咙就僵硬了。
难道只有抱头痛哭吗
第二天,弟弟从市里请假回来,很快陪父亲去了杭州省院。
黄昏时分,母亲说出去玩一下,回来就坐在凳子上哭了。我顿时头皮发麻,连忙问她怎么了?
“小锋打电话……”母亲压抑地抽泣,说不下去。
我不自主地哆嗦,勉强问道:“怎么说?”
“是复发了!杭州医院……没办法,叫去上海,去上海要十几万,你爸爸不去啦。”
话的后半句,母亲是哭喊出来的,随即,她便毫不掩饰地号啕大哭起来。虽然对父亲的病情已有所预料,可一旦得到证实,仍如晴空霹雳!我霎时浑身冰凉。
母亲的号啕是那样悲痛,我的心被这号啕猛揪到半空,然后又向着无尽的深渊直线下坠——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把我一个劲地往下拽。
很快,几位闻声而来的邻居,围着母亲劝,母亲边痛哭边哀怨地倾诉:“我一世吃苦哟,还以为……现在日子……好过了!老公又得这个不好的病……”
“有病慢慢看,你别急呀。”
“没得医了哇!医生说……没得医啦。”母亲绝望的哭喊划破黄昏的天色,格外凄凉。
有那么一段时间,除了止不住的冷战,我什么感觉也没有。
门口闪入一团灰色,爷爷突然晃着白发来到我家,他腿脚不好,走路颤巍巍的。看见家中乱糟糟的一团,爷爷狐疑地凑近我:“怎么了?”
他的声音抖抖的,和父亲那天的声音一样,隐藏着某种巨大的不安,他当然从家中的情形猜测到什么。“爷爷这样安健,爸爸却……”我看着爷爷,双唇颤抖着,眼泪突然汹涌而下。我抽泣着把父亲的病情告诉他。他怔了怔,忽然转身对母亲说:
“到上海看就到上海看!哭什么!”爷爷不明白这病的凶险和要花费的钱,说话底气十足。
“他不去上海呀,要十几万。”
爷爷愣在那里不说话了。母亲沉浸在绝望中,完全没了昨天的冷静,她悲痛的哭号刺痛着我的心,我的眼泪“劈哩啪啦”掉下来。
邻居们见劝不住母亲,就说:“玉凤,别哭了哇,看把小青也急哭了。”
母亲泪流满面地抬起头:“小青,你爸爸要是走了,我和你……可怎么过哟?”
天色昏暗,不知谁打开了客厅的灯。雪白的灯光下,母亲面容惨淡。我的心一疼,只这一瞬间,母亲仿佛就老了十岁!这打击对她实在太大了,父亲就是她的天啊,一家的生活来源也全靠父亲,现在,这个链条要断了,而家里还欠着治病的几万元债。这叫母亲如何不绝望!
母亲面临的何尝不是我面临的呢?残疾,注定了我的命运和父母紧紧联系在一起。
“怎么办!怎么办!难道只有抱头痛哭吗?”我清醒地意识到,父亲的病没到绝望的时候,他还有救!我们应该想办法为他做点什么?至少,目前要镇静。
想到这,我仿佛看到父亲悄然站在面前,他神情从容:“这么想就对了,不要慌,坚强,冷静,才能解决问题。”
父亲这鼓励让我心头一暖,一股坚忍的力量顿时从心底涌出。
我擦去脸上的眼泪,迎着母亲的眼睛说:“妈,好了,别哭了,医生不是叫去上海吗?那就说明还有治,只是杭州的医院治不了而已。”
“是哦,可以去上海。”
“是哦。”
众人一起说着,爷爷也连忙点头。
母亲停住哭泣:“十几万,到哪里去拿哟?”
“先卖房子,不够的再想办法,一步一步来,总有办法的。”我镇静地说。
有一天我要来看你
客厅里瞬间静下来。邻居们全看着我,母亲也愣愣地盯着我。片刻,她说:“那明天叫华艳(我妹妹)来写个卖房的东西。”
家中气氛恢复正常。母亲被好心的邻居拉去她家散心了。我一个人坐在电脑前整理思绪,日光灯在寂静中发着嗡嗡声。
电脑QQ呼叫。“姐姐,几天不见,你过得好吗?”
是“你好”。我突然鼻梁一酸,不知怎么,看着荧屏上热情洋溢的问候,我莫名地有一种见到亲人的感觉。我想对他说:“我不好,我怕……我爸爸病发了……”但指下却节制地敲出一句:“弟好。”“我又看了你的词,你对心理和意境的描写很到位,你是一个才女!好好努力,我想那里可以实现你的人生价值!”紧跟着又补一句,“文学里。”
他这可爱的补充方式,令人忍不住想笑,我嘴角一动,忧郁的情绪得到一丝缓解。
“姐姐,我冒昧地问一句,你理想中的男人是什么样的?”他又问道。
他这个跳跃的问题让我感到惊讶。认识以来,他经常有意无意地问这样一些奇怪问题,让人捉摸不透。不过转念一想:“说说也无防,这么多年,我内心的憧憬,从来都没有向人说过,一辈子连个倾吐的机会都没有……”
“他应该是真诚善良、宽容幽默又有学识的,还得要有一个男人应有的血性!”我叩击着键盘,第一次向他人敞开心扉。
“呵呵。”他笑了。
我却伤感起来:“我渴望中的人在哪里?”应征者已从一个高峰开始下滑,没有出现我中意的人。我没想放弃,但希望真的渺茫。我手里摆弄着鼠标,忽然又向视频点去(虽然他拒绝过),我想看看这个爱问奇怪问题、让人捉摸不透的“你好”。
视频请求“嘟嘟……”地叫着,估计他不想接。我打算放弃,却意外地发现,他接受了!那个让我暗暗欣赏的男人,马上就要出现在面前。我的大脑有瞬间的空白,随后心怦怦猛跳起来。我好像在害怕什么,但同时又很期待。我飞快地伸手拢一下脸边的头发,随即又意识到,我的电脑没有摄像头,他看不到我。
几秒钟后,视频窗口出现一位皮肤黝黑的青年:他穿着深色的夹克衫,饱满结实的肩膀,失明的右眼微带浑浊,嘴角两旁刻着八字纹。他的长相,是那种朴实但又接近于强悍,乍一看有点冷峻的样子,特别是两条八字纹,让他的表情带点凶似的。但我此时看着他,却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和亲切。
“我长得难看吧?”视频上,他熟练地敲击键盘。
他的敏感让我心疼,我真诚地回复:“不,很顺眼。”
“谢谢你这么说!”他立刻笑了,“姐姐,父亲身体还好吗?”
提到父亲,我心一颤,从暂时的遗忘回到现实。
“他……不好,他病发了。”
荧屏上,他怔住了,很快又敲击键盘:“姐姐,我很理解你现在的心情,我不知道说什么才能安慰你!其实,我也有过同样的经历!只是请你一定要坚强,天下没有过不去的河,勇敢就是希望!”
“他也有过同样的经历?难道……”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的一番安慰让我心潮起伏,几乎落下泪来。
“姐姐,那你们现在有什么打算?”
“我们准备把房子卖了给父亲治病。”我如实地说。
“姐姐,我好难受!”他的表情沉重起来,“真是难为你和妈妈了。”
“没什么,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好。”
沉默片刻,他忽然动作快速地敲击键盘。片刻,聊天框中跳出一段话:
“姐姐,有一天我要来看你,我们不光是做网络上的姐弟,将来还要做现实中的姐弟,我要尽我的能力在生活上帮助你。”
聊天框中,他红红的字体仿佛跳跃的火苗,令我真实地感受到他的温暖。眼眶忽然一热……我连忙从荧屏上收回目光。
“谢谢你!”我顿了顿,让心情稍微平复,“我们会想办法渡过难关,就像你说的,天下没有过不去的河!”
“姐姐,你真的很坚强!”他脸上现出笑意,神情放松不少,“你知道吗?刚才我还很担心你,听你这么说,我放心多了。”
“弟放心,我没事。”我默默地、大胆地端详着荧屏上的他,越发感到亲切了。
房子能尽快卖出去吗
第二天早上,我和母亲早早地起了床,焦灼又无绪地等待妹妹过来。屋外,阳光明媚,鸟语花香,又是一个大好的春日天气。
桌上的时钟刚指向八点,妹妹到了。三个人默默相视,每个人的脸都凝着一层霜。
“房子,怎么卖?”妹妹在客厅右边的凳子上坐下,她问得有点艰难,仿佛有什么东西卡在喉间吐不出。母亲神情憔悴地窝在沙发里,头发也没梳,只是用手胡乱抓了几抓。她伤感地望望妹妹,没有马上回答。短暂的沉默,让家中异常寂静。
尖脆的鸟啼从屋外飘进来,一下下像针尖扎在心上,让人身体跟着一紧一紧。寂静中,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客厅里升腾、聚集,然后重重地向心头压来,我有点透不过气……
“等钱用,只有便宜卖了,十万吧。”母亲无奈的声音打破令人窒息的沉寂,片刻,她又忧愁地叹息一声:“本来,可以卖十二万呢。”
我心里酸酸的。我很理解母亲的心情,当初盖这房子,她没少吃苦,为了节约工钱,一车水泥运到,硬是她一个人往屋里扛。这座有着二十平方米的大客厅,四间卧室,厨卫双全的楼房,一直是母亲的骄傲,可如今,却不得不贱卖掉——她心中必定是翻江倒海。
“随它吧!”我轻柔而简短地安慰道。不敢也不想多说什么,我怕不小心触动她的悲伤,她的泪水会再度泛滥。
“那,就这么定了?”妹妹询问地望着母亲。
“也不知道,能不能尽快卖出去。”她又低低地咕哝一句。
妹妹的话令我心一沉,卖房子肯定需要不短的时间,可是,父亲的病是等不及的!这真是个令人棘手的问题!
沙发上,母亲的表情更加忧愁沉重了。
“我去买纸墨,写好就出去贴,车站、码头……”妹妹想了想,“还有那几位熟悉的船主,找他们说一说,贴几张在船上,水路人来回都坐船。”她说着起身准备走。
妹妹的话令我眼前一亮,水路坐船人很多,这办法行。
“对对!那你快点去买,写了就贴!”母亲霍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急切地催促道。看到筹钱的希望,她暗淡的眼睛有了神采,神情当即镇定不少。
妹妹立即往门口走去。此时,我们三个人的心情是完全一致的,焦灼迫切!只想尽快筹到钱让父亲治病。
妹妹走到门口,忽然又折了回来:“妈,我存折上还有五千块,明天拿来给爸爸先用吧。”她说完一低头,飞快地转身走了。
母亲站在门边,怔怔地望着妹妹离去的方向。妹妹的体贴,让我心里暖暖的。此时,我深刻地感受到什么叫——拧成一股绳!
客厅电话响了起来,母亲连忙回身接电话。是父亲打来的,我竖起耳朵想听点什么,但什么也听不清。
“你爸爸上车了,下午到家。”母亲放下电话,低哑地说了一句。
我镇静地应了一声,眼前浮现一辆奔驰在高速公路上的中巴车,车窗前映着父亲冷峻的脸……我无法获知父亲此刻的心情,但我想,他心里一定是不平静的,他还不知道家中卖房子的事。他知道了会反对吗?
“我出去一下。”母亲对我说。
我应了一声,知道她准是找邻居倾诉去了。母亲是一个简单朴实的农妇,遇事心里压不住,只有倾吐出来才舒服。
目送母亲出门,我习惯地望向窗外的天空。那方寸的瓦蓝,深邃看不到尽头。凝望着那方天空,我暗叹口气,默默地祈求老天保佑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