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什么这样对我
父亲到家了,他把手中的小提包放在桌上,匆匆走进卫生间倒水洗脸,仿佛他不是去看病,而是出差刚回来。
他拒绝我们的劝说,坚决不去上海,而是镇定地选择了中医。
三天后,弟弟从市里带中药回来。他一进门,我们就从他脸上看到一股高兴劲儿,他把手中抱的药箱放在桌上,说:“爸爸,中医看了医院拍的CT片,说吃他的中药能治。这次的中药是最新研制的,治好就不会复发。”
我的眼睛瞪大了,一旁的父母也是一脸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的表情,随即,笑容从每一个人脸上慢慢绽开来——中医的诊断,好像一剂强心针,令全家为之精神一振,我们仿佛从一个恶魔手里逃出来,忧恐一扫而光。
这天午后,父亲喝完中药上楼午休。母亲一出门,客厅就我一个人。
“你好”几天没上网了,我急着想和他分享父亲病能治的喜悦。
看看好友列表,还是不在线。“这会,他可能刚上班呢。”我想着“你好”所在的城市——哈尔滨,那里离我这有几千里地,真远,远得都令人觉得虚无飘缈。
突然,QQ清晰地呼叫起来,我吓了一跳,一看又惊喜万分,“你好”来了!
“姐姐,父亲情况怎么样?”他劈头就问。
“父亲的病能治!中医说能治好!”我飞快地敲击键盘,兴奋地真想对他喊出来。
“那真是太好了!姐姐可以宽心了!”窗口跳出一个手舞足蹈的表情。
“你那天气怎么样?这里下雨了。”他打开视频,很快,我看到他亲切的脸,他转动视频,镜头中出现一个明亮的窗口,窗外白茫茫的,什么也看不清,是那种下雨天特有的情景。
“看到雨了吗?”
“看到了,我这是阴天。”
镜头回来,他面带微笑,坐在黑色的皮沙发上,身上的白T恤,衬得他更加黝黑质朴,而他身旁那个方正的明亮窗口,突然给人一种错觉,仿佛,此刻他并不是坐在都市网吧中,而是坐在一辆火车的车厢中,列车奔驰,窗外,是一望无垠的原野……
眼前的场景,让我的神情有些恍惚,我的脑海中不由浮起一个画面:一位年轻女孩和一位小伙子依偎在火车上,他们不时伸手指向窗外,赞叹着大自然的秀丽山川。兴起时,女孩随口吟起了诗句……
“你身旁的窗户,让你看起来像坐在火车上。”我不禁说。
“呵呵,姐姐,你坐过火车吗?”他咧嘴笑了。他的牙很白,白得让人心动。
“坐过。”停顿一下,我情不自禁地说,“我一直有个愿望,在一个阳光明媚的秋天,和心爱的人一起坐着火车去旅行,欣赏各地的大好山河,用动人的诗句记录我们的足迹……”我停下敲击的食指,有些忘情。
“那真的很浪漫!”他赞叹地回复,脸上也浮现憧憬。略微沉思片刻,他忽然认真地说,“姐姐,明年我带你去坐火车旅游,实现你的心愿好吗?我要带给你灵感和活力,让你成为一个真正的作者!”
“呵呵,谢谢你!”
我莞尔一笑,心里却莫名地荡起涟漪:“他要带我旅行,实现我的心愿,真的吗?为什么?”我不清楚“你好”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他并没有和我谈对象的意思,又对我这么好——我有些迷惑了。
不过,这只是片刻的念头,我并没有就此多想,而是充满兴致地回到刚才的话题上。和一位知心朋友说着平日里无处可说的话,这种心灵相通、畅所欲言的快乐,已令我无暇顾及其他。
父亲发怒了
我躺在床上,寂寞地看着窗上定格的阳光,等待母亲来帮我穿衣。
伴着凳子拖动的嘎嘎声,舒缓的男中音同时在哼唱,夹带着笤帚扫地的轻微刷刷声,充盈着我的耳鼓。屋子里洋溢着一种安宁祥和的气氛。
沉浸在这歌声里,我心里漫过一股股暖流,好久没听见父亲哼歌了!
父亲能谱会写,爱拉爱唱。在他生病以前,他的歌声经常迎接着清晨的到来,欢快地飘到我的房中。我总是睁睁发涩的眼皮,看一眼麻麻亮的窗子,然后闭上双眼,沉浸在父亲歌声中。过一会,屋子后门传来门锁清脆的“扑嗒”声,一串稳健的脚步逐渐远去。
父亲洗漱完毕,去学校上班了。
那时的日子是多么安宁呀!
我正沉浸在思绪中,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有人在边走边说着什么,是妹妹和一个陌生男人的粗嗓门。
“什么人来了?”我敏感地竖起耳朵。
屋子后门嘎地被推开的声音,接着,是妹妹的嗓音:“爸爸,妈,他,是来看房子的。”
“买房的人来了?”不知怎么?一阵寒意忽然穿透身体,我的心突地一跌:我们就要失去自己的房子了!我躺在床上,失神地瞪着头顶的天花板,淡淡的阳光反射在上面,隐约现出工匠抹浆时留下的纹路,像延绵的山脉,又像淡淡的云片。靠近窗前的天花板上,细细地垂下一根花线,底端悬一只椭圆的灯泡。
眼前的一切,我每天一睁眼就能看到,熟悉得近乎麻木,从来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是现在,想到以后看不到它们了——我的心被酸楚攥紧了。
外间短暂的寂静,响起母亲略显局促的声音:“那,自己看吧,要不,华艳你陪他看吧。”
“就这么大啊?我看看楼上,是往这里上楼吧?”
陌生的粗嗓门大大咧咧的,接着,一阵杂乱的脚步从我的房间门口走过,很快上到二楼。各个房间门被推开的声音,纷沓而至的脚步声,“粗嗓门”在询问、挑剔,偶尔夹杂妹妹一两句话。这些声音从楼上传下来,就像经过一个劣质音箱的回放,空旷不清。接着,声音到了三楼。
“粗嗓门”在客厅坐定,真正的谈判开始了!
“十万……”“粗嗓门”拉长声调磨蹭,“这房子又没装修,买下来自己还要装修。”
“你说多少?”母亲的声音干脆、直截了当。
“六万,最多了!”“粗嗓门”肯定的声音。
“你也太黑了吧。”母亲的声音顿时提高了,“六万,绝对不可能的!”
“六万,开玩笑。”是妹妹克制不满的嗓音。
“房子都旧了,又没装修,十万根本不值!”
……
我的心,随着客厅里的争议忽上忽下,气不打一处来:“这人太过分了,这样狠压价……”
这时,一声抑制不住的怒喝突然传入我的耳中。“你知道我们盖这房子花了多少钱?多少精力吗?不值?”
是父亲!我猛然吃了一惊。
“我们盖房子,砖头、水泥,都是自己挑,自己扛……一个暑假都在太阳下晒,十万,你上哪买这样的房?不值……不值!亏你说……”
父亲声音含混,却十分有力。他生病以来,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他大发雷霆。
“粗嗓门”被父亲的突然爆发震住了,母亲和妹妹也哑口无言。我感觉到一墙之隔充斥的浓重的火药味,谈判仿佛成为一触即发的战争,气氛尴尬。
一阵止不住的冷战中,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擂鼓一样咚咚作响。
当父亲终于愤愤地停下时,一切变得异常安静。过了一会,我才听见“粗嗓门”的声音:
“既然不便宜,那就算了!”他讪讪地,没了刚才的底气。
脚步声移向后门,他走了。
我重重地吐了一口气,头无力地倒向一侧,好像刚经历了一场残酷的战争……
我理解卖房一事对父亲内心的冲击,可是,这也是筹钱的唯一办法!“老天,谁能体会我们的苦衷呢?”我疲倦又失望地闭上双眼,父亲郁怒的吼声还在耳边回荡。想到无情的现实,我的心抽痛起来。
我想听你的声音
灿烂的阳光照在大门口,空气热烘烘的。吃过午饭,客厅又是我一个人。
我在电脑上整理最近写的诗词。聊天框自动弹了出来,“你好”发来视频请求。我惊喜地撇下手头的事情,立刻同意了视频。
荧屏上,“你好”身穿灰T恤,戴着耳麦坐在网吧里,样子很精神。看着他亲切黝黑的脸,我沉郁的心情瞬间变得轻松了。
“姐,这几天家里好吗?”
“挺好的。”我微笑着,简洁地回复。我没有对他诉说家中的烦恼,不想打破这份轻松。
“那就好!”他发个手舞足蹈的表情,满脸高兴。
“姐姐,我想听你的声音,可以吗?”他突然问道。
我愣住了。一位男孩对一位女孩说,我想听你的声音,这意味着什么?我看着荧屏上的他,脸颊突然烫了起来。
“他为什么向我提这样的要求?他想向我表示什么吗?”我有点不安地猜测,“他喜欢我。”这个闪电般的念头,令我心头一震,我慌乱地一低头,不敢直视荧屏。
“可以吗?姐姐。”他微笑着,彬彬有礼。
“可以。”我下意识地答应了。
我拿过耳机费力地往头上套,竭力克制住呯呯的心跳,这才轻轻喂了一声。
“姐,你的声音真好听,非常甜美。”一个磁性的男声在直灌耳鼓,好像他忽然从荧屏里走了出来,就站在我耳旁说话。
他亲切的嗓音,立刻消除了我的拘谨。看着荧屏上他因兴奋而微红的脸庞,我不由也脸颊灼热,心跳加速。
“你的声音像你的诗词,有一种古典韵味。”他笑呵呵地,发了一个可爱的表情。
“谢谢!”我脸颊热热的,微笑着接受他的赞美。
“姐姐,真想看看你长什么样。”他的声音在我耳边憧憬地说。“我长得很平常,戴眼镜。”我轻描淡写。
“但你一定有古典气质。”他肯定地说。
我笑了笑:“我是个性格沉静的人,或许,就是你指的古典气质吧。”
“呵呵,我想是的。”他高兴地笑了,“姐姐,你经常出门玩吗?”
“不,我很少出门。”我高兴的情绪低落下来,“我的生活,每天就是在客厅和卧室之间日复一日地重复。”
话说完,安静的客厅更沉寂了,浓浓的寂寞爬上心头。
我已经很久没出门了,以前,过年时父母还带我去亲戚家玩。自父亲病后,我就连自家大门也没有出过——每天,我能看到的只有门前的花草,以及窗口巴掌大的天空……
窗口那片蔚蓝,狭窄但很深。我掉头冲它暗暗叹了口气,把内心的失落释放掉。
“生命不应是单一的,单一的旋律会让人发疯的!”他的笑容隐退,面容有一丝冷峻,“姐姐,相信我,这种状况有一天会改变的!”
“嗯,希望如此!”
“一定会的!”他肯定有力的声音,从耳麦中穿透我的耳膜直达心底,让我的心为之震撼。
“姐,我要下了,要干活了。”他接着说。
“啊?我还以为你休息,干活还上网,真贪玩。”我惊讶地说。
“忙里偷闲嘛,呵呵,别惊讶,不上来看看……”好像说错什么,他突然刹住,停顿一下又说,“心里不踏实。”
“下之前,答应我一件事好吗?”他忽然又神情认真地问。
“什么事?”我有点疑惑,觉得他好奇怪。
“每天都要开开心心的,答应好吗?”荧屏上,他眼神充满期待,温存的语气就在我耳边。
我心一颤,一股异样的暖流涌上心头,令我眼眶发热——想流泪。“你好”贴心的关怀,是独孤的我渴望而又缺乏的。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不由自主地答应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轻很柔,仿佛一位柔顺的少女。
“好,姐姐,那我下了,最近不上线了。”他满脸高兴,“谢谢你的声音。”说完,他下线了。
我定定地看着荧屏,心中有种异样的情愫在起伏。我觉得“你好”今天有点怪怪的,他为什么这么关心我?怎么最近不上线了?难道他……要离开哈尔滨去外地做事?所以,才嘱咐我要开心。我胡思乱想着,心里搅拌着温馨和疑惑。
我抬起头,窗口那片蔚蓝,正祥和地俯视着我,我冲它笑了笑,心情舒畅。
眼泪中的微笑
中药吃了几天,昨天早上起来,父亲说口中疼痛,一照镜子,发现口腔有几处溃疡,疼得早餐也没吃好。出于慎重,连着这两天他都在诊所里挂水。
五月的正午已经很热了,门外的绿叶在阳光下亮闪闪的。父亲挂水回来时一头的汗。他擦洗一把,喝了几口水,又倒来几颗药丸皱眉吞下。
我默默地注视着父亲,从诊所回来近千米路,他明显有点累了,面颊也比前几天瘦了。看他疲弱地坐在凳子上,我突然有一种过去抱住父亲的冲动。
“爸爸,明天上诊所戴个帽子去吧,太晒了。”可我无法走上前去,只能用语言表示关心。
“嗯,这天……真热。”父亲微喘着气。
父亲的午饭,是一碗红枣粥,母亲和往常一样坐在藤椅旁喂他。由于溃疡疼痛,父亲每吞一口都很艰难。母亲默默地捧着碗,待父亲缓过来,再喂下一口。
点滴已经打了两天,却没有什么效果,父亲依旧疼得吃、睡都不安稳。看到他的饭量比前两天小,母亲开始忧虑。今天一上午她都心神不定,不时自言自语一句。
“不见好,可怎么办?唉……”
我想安慰母亲,可心里没底。
母亲心事重重地收拾完厨房,在客厅沙发上坐下。
“明天我陪你上市医院看看吧。”她恳求地对父亲说。
父亲正靠在藤椅中,一动不动地忍耐疼痛。闻声抬头:“不用的,这不是……在挂水吗。”他的语气中有一丝诧异。
“都两天了,一点也不见好……去市医院看看吧,不然怎么办?”母亲的声音绷得紧紧的,难掩内心的焦灼。
“病……不是样东西,一下子……拿不掉的。”父亲说着从藤椅中站起身。他在客厅里转悠开步子,沉思着,就像平日里在想问题。“哪有今天用了药,明天就好的?一个小感冒……还要吃一星期药,是不是?”
父亲在客厅中央站定,忽然冲母亲一笑。他神情轻松且带点“好笑”的表情,好像一位家长在安慰明明长大了却仍然爱耍孩子脾气的女儿。
母亲坐在沙发上沉默地看着他,双唇动动,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治病……急不来的……别那么担心,今天我让诊所大夫……加大了药量,挂完水,感觉……比头几天好多了!”
父亲说着,忽然腰身一挺,两手轻松地一摊。这个动作令他原本微微佝挛的背挺得直直的,个子明显高了起来,甚至连他那含混的发音也比刚才清晰了许多。
父亲的举动仿佛证明,他的强大足以压倒所有病痛,而疾病好像也真的就此软弱了下去。他站在客厅中央,一幅正常的样子,完全不是之前靠在藤椅上忍耐的他。
这情景,让我有瞬间的恍惚,似乎一切回到从前了——父母在饭后聊着天,轻松地说笑,再过一会,父亲会泡上一杯茶,心满意足地去学校上班,母亲也忙去她的事情,我一个人安静地写诗填词、对联,或是和网友聊天……
我多希望父亲的病真的好了,没有癌症,没有病……
但我清楚地明白,这只是我一相情愿的幻想。父亲每天都在和癌魔做斗争,承受着肉体和心理的双重考验,可他还打起精神宽慰我们——我看着父亲,喉头忽然一紧,眼眶热了。
母亲也直愣愣地看着挺立的父亲,焦灼的表情舒缓了一些。
为了配合父亲的用心,我努力克制住眼中的泪花,微笑着说:“可能,再挂几天水就好了呢。”
“对,就是!”父亲立即接过我的话,赞同道。他一边在客厅里踱步,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悄悄瞥向母亲,观察她的反应。
母亲没有再说什么,她清了清嗓子,情绪恢复正常。
阳光照在门前,向客厅传过来一股热烈的气息。见母亲安定了,父亲便安心地上楼午睡了。母亲拿过没织完的毛衣织了起来。笼罩焦虑气氛的家,恢复了原有的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