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宗元皇帝大兴元年(公元318年)
加王敦江州牧,王导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导遣八部从事行扬州郡国,还,同时俱见。诸从事各言二千石官长得失,独顾和无言。导问之,和曰:“明公作辅,宁使网漏吞舟,何缘采听风闻,以察察为政邪!”导咨嗟称善。和,荣之族子也。
司马睿在位六年,王敦在外主军,王导在内主政,这个格局基本上没动。
王导派遣“八部从事”巡察治区,然后一一听取他们汇报,主要是想借此评估一下地方官的得失。
顾荣的儿子顾和也在“八部从事”之列,他回来向王导汇报时,没有什么材料,反而振振有词:“您作为宰辅,应该抓大放小,宰相肚里能撑船,如果真要网织查访地方官员的过失,也应该是‘网漏吞舟’,怎么能听取这些中央巡察大员走马观花后的一面之词,老揪下面的小辫子呢?人至察、水至清可不好啊。”
王导听罢,一边做恍然大悟状一边点头“咨嗟称善”。
其实,王导要抓人事权,“察察为政”是必需的。在权力场,任命、提拔官员的权力才是真正的权力,但是你要行使好这个权力,必需要有知情权和考察权。按照正常状态,两千石官员的任免皇帝应该亲自过问,皇帝如果不够勤政,他只能向王导这样的宰辅咨询。王导这时肚子里绝对“网漏吞舟”,而且是要将帝国的高干档案全部码整齐了,随时以备调用,他在关键时刻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可以决定一个官员的政治命运。所以,很多情况下,决定权又决定于知情权,要想把官场生态人事派系整明白,必需为政察察,把省部级干部全装在自己夹袋里,地市级忽略不计,这就是抓大放小。在清朝,皇帝比较勤奋,都声称要“打好这份工”,所以像雍正皇帝几乎和所有重要的地方大员都有密札往来,连知情权都不假外人掌握,都是自己一手操办。慈禧太后也有一个习惯,就是三品以上官员外放时,她都要亲自召见。所谓人事权,就是老板脑子里有人,有事的时候可以找到做事的人,倘若老是事到临头才张罗人,这个权力肯定会旁落左右。
王导还要对顾和的批评点头称善。首先,宰辅的大度客气是要有的,顾荣、纪瞻、贺循等,都是江南地方派,对地头蛇二代客气一点没有损失;王导和顾和考虑的问题不在一个层面,也不在一个频道,他也犯不着把自己的内心想法说出来取得对方的理解;王导只是要了解地方的情形,并不一定要对地方的各种贪渎违法事由全部一一处置,这又涉及为政宽严的老话题上了,在这个层面,“网漏吞舟”也许确实打动了王导。
永嘉初(307年),司马睿南下过江,就有录事参军陈(yūn)向司马睿和王导建议:改革西晋之制,破除流风相染的恶习,要求官员小心恭守,不要再放肆清谈,明信赏罚,严正纲纪。
陈“出于寒微,数为正论,府中多恶之”,王导没有听取他的意见,“出为谯郡太守”。
西晋亡败,洛中浩劫,如此惨痛的教训,按照常理,当局者应该深刻反思,南渡之后也应该有一些改弦易辙拨乱反正之举,但是主导内政的王导,遵循的是保守路线,不是改革路线。他迫切需要掌控一切,却没有想着改变什么。
司马睿做了皇帝,立皇太子司马绍,“帝好刑名家,以《韩非》书赐太子”。“以贺循行太子太傅,周(yǐ)为少傅,庾亮以中书郎侍讲东宫”。司马睿不仅让太子思想上接受“用申、韩以救世”,而且为太子指定了“太子党”,其中庾亮后来就和王导针锋相对。
司马睿喜好法家刑名之学,但是他对陈综名责实的建议却没有采纳,或者说隔着王导也没法采纳,是不是自己无法作为,才向太子赐《韩非》书?
是年六月,司马睿任命刁协为尚书令,刁协“性刚悍,与物多忤,与侍中刘隗(wěi)俱为帝所宠任”。司马睿宠任刘隗、刁协干了些什么呢?“欲矫时弊,每崇上抑下,排沮豪强”。这些人和他们做的事“为王氏所疾”,并称他们的所作所为是“刻碎之政”,这显然和“网漏吞舟”是两种政策两种政风,是“两条路线的斗争”。所以王导和顾和(代表江南士族)都主张不折腾,不改变,甚至是不作为,因为这样,他们的利益才能是最大化。
刘隗和刁协主张“崇上抑下”,这是典型的法家思维,加强君权,针对的正是分享君权的王氏。因为政治主张是严肃纲纪,强化管理考核,加之性格也就刚忤,刁协“又使酒放肆,侵毁公卿,见者皆侧目惮之”,不像王导这样温润如玉讨人喜欢,所以政见之争最后肯定变成人品性格的冲突,结果是没有对错,只有一地鸡毛——中国的政治大抵如是。
是年,除了提拔任用刘隗、刁协,司马睿还发起过一次反思论坛,“诏群公卿士各陈得失”。御史中丞熊远的上疏,以为:
“胡贼猾夏,梓宫未返,而不能遣军进讨,一失也;
“群官不以仇贼未报为耻,务在调戏、酒食而已,二失也;
“选官用人,不料实德,惟在白望,不求才干,惟事请托,当官者以治事为俗吏,奉法为苛刻,尽礼为谄谀,从容为高妙,放荡为达士,骄蹇为简雅,三失也。”
熊先生沉痛地指出:“朝廷群司,以从顺为善,相违见贬,安得朝有辨争之臣,……又举贤不出世族,用法不及权贵,是以才不济务,奸无所惩。若此道不改,求以救乱,难矣!”
锐圆哥哥只能点头附和:“难矣!难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