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世祖文皇帝黄初三年(公元222年)
汉人自巫峡建平连营至夷陵界,立数十屯,以冯习为大督,张南为前部督,自正月与吴相拒,至六月不决。汉主遣吴班将数千人于平地立营,吴将帅皆欲击之,陆逊曰:“此必有谲,且观之。”汉主知其计不行,乃引伏兵八千从谷中出,逊曰:“所以不听诸君击班者,揣之必有巧故也。”逊上疏于吴王曰:“夷陵要害,国之关限,虽为易得,亦复易失。失之,非徒损一郡之地,荆州可忧,今日争之,当令必谐。备干天常,不守窟穴而敢自送,臣虽不材,凭奉威灵,以顺讨逆,破坏在近,无可忧者。臣初嫌之水陆俱进,今反舍船就步,处处结营,察其布置,必无他变。伏愿至尊高枕,不以为念也。”
孙权有一优点,每逢打大仗的时候都退居二线,委任一个大都督挂帅。赤壁有周瑜,荆州有吕蒙,这一次破刘备,孙权任命了陆逊。
刘备以为东吴是个软柿子,借着为关二弟报仇的名义举兵而攻之。结果证明,东吴不是软柿子而是硬茬子。
六十二岁的刘备败给了比孙权还要小一岁的陆逊,陆逊这一年三十九岁,在刘备眼里当然是年轻人。
刘备虽然名义上是为死了的关羽报仇,但不是哀兵,二爷死了大家并不怎么哀痛,即使哀痛,时间过去快两年了,恐怕也哀痛不起来了。“哀兵必胜”,是有这么个说法,但不一定每次灵验。也有人说刘备用的是“忿兵”,“忿兵必败”,也是有这么个说法,只要灵验一次刘备就该着倒霉。
其实是什么兵都不重要,哀兵也好,忿兵也罢,都是文人的形容,成规模的战争,持续的战争,起初的情绪都不重要了。
刘备失败的原因有三:
一是实力不济,尤其是水军的实力和东吴相比差距较大,沿江作战,和敌人相比少了一条腿。刘璋、刘备的战略重点一直在东北的汉中以及关中,没有把水军建设放在战略位置,刘备原来的水军主力由关羽带领,已经玩完了;
二是地形不利,长江中上游,沿江尽是山地,道路崎岖,如果没有强大的水军,只靠陆军兵团,既不能快速反应,也不能迅速展开,对手防起来很方便;
三是刘备和曹魏勾兑的门永远关着,孙、刘两家消耗,曹丕乐见其成。
后来晋灭吴,单纯从军事角度分析原因,一是川中王濬的水军强势,二是晋国同时从北方诸路进发。刘备只从一面进攻,且主要是陆军,对东吴的威胁就大大减弱了。
陆逊采取了适当纵敌深入,以避其锋的策略。第一,不给刘备一鼓作气和东吴主力决战的机会;第二,拉长刘备的供给线,迫使其连营七百里,也有说五六百里,总之,刘备必须沿江分散兵力,保障供给和退路。
三国时代,家家都是防有余攻不足,谁进攻谁倒霉,战线一长,谁都没有供给能力。
当时不仅不可以深入敌境长时间作战,甚至连防守反击都不打,曹操不追击关羽,陆逊也不追击刘备,把球踢出禁区就开始歇着。一追击这边,自己的屁股就露给另一个对手了。
刘备侥幸以快,但实际上根本快不了,结果正如赵云所预判:“兵势一交,不得卒解。”
陆逊的胜利,让孙权又一次大喜过望。
孙权曾和陆逊一起聊过他的三位前任:周瑜、鲁肃和吕蒙——君臣之间能够坐下来谈论过去的人事,说明心无芥蒂,推心置腹。孙权认为周瑜“雄烈”,周瑜性格如此,且是孙策时期的干部,孙权要以兄事之,所以,虽然周瑜为孙权立了大功,但两人私下相处却未必能彻底放得开;鲁肃和孙权一见面就谈到了帝王之业,这让孙权很爽,但是鲁肃在军事上没有让好胜的孙权满足,尤其是所谓借荆州与刘备,孙权认为这是鲁肃的一短;对待周瑜、鲁肃,孙权要敬之礼之,不免要客气三分。吕蒙、陆逊是孙权自己提拔培养的干部,用起来就不用那么客气了,而且两人不管出身教养如何,都深谙为臣之道。吕蒙得了荆州以后,封了关羽的府库,等待孙权来了才打开,这种忠诚到细节的做法,可以让孙权大享为君之乐。
陆逊是世家子弟,对官场这一套更加熟稔,非常善于处理内部的各种复杂关系。
陆逊负责扫荡会稽的山越,会稽太守淳于式向孙权投诉他扰民。后来陆逊见到孙权,反而向孙权称赞淳于式忠于职责,是个爱民的好干部,这让孙权对陆逊颇有好感,赞扬陆逊:“此诚长者之事,顾人不能为耳。”
在彝陵之战中,陆逊和周瑜一样,都是以新人统率老军头,而且还有不少是宗室贵戚。诸将贪功,都急于与刘备对决,不愿意听从陆逊的号令。陆逊以极大的耐性做说服工作,直到最后胜利,诸将才服。孙权后来有些不解,说:“你为什么不向我报告那些不听节制的将领呢?”陆逊回答:“这些将军们或为您的心腹,或为您的爪牙,不是功臣,就是贵戚,都是国家用得着的人。我虽然驽懦,但个人很倾慕蔺相如、寇恂的为人,大家应该相忍为国。”
蔺相如大家都知道,不计较廉颇的挑衅或者为难,最终感动了廉颇;寇恂是刘秀手下云台二十八将之一,有一次为整肃军纪杀了执金吾贾复的一个部下,贾复为此怀恨在心,并扬言要亲手杀了寇恂。后来,贾复的军队经过寇恂的辖区,寇恂为他们准备了丰盛的饭菜,匆匆迎接了一下,就称病离开,回避贾复。寇恂的部下认为太委屈,不以为然,寇恂教育他们:“昔蔺相如不畏秦王而屈于廉颇者,为国也。区区之赵,尚有此义,吾安可以忘之乎?”后来在刘秀的亲自调解下,寇恂和贾复共车同出结友而去。
领导干部要顾全大局,能自己解决的问题,尤其和同级、下级有矛盾,不要轻易向上级报告,一来给领导添乱,二来也反证自己缺乏处置能力。陆逊本来可以把矛盾上交,但他没有这么做,结果是更得孙权的信任,同时在部下心目中也更有威信。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孙权每有大事,都要咨询陆逊,并且刻了一枚自己的印章,放在陆逊那里。和蜀汉重新和好后,孙权每次给刘禅、诸葛亮写信,都要先请陆逊过目,“轻重可否,有所不安,便令改定,以印封行之”。等于把对蜀外交的最终处置权交给了陆逊。
吕蒙夸奖陆逊说:“陆逊意思深长,才堪重负,观其规虑,终可大任。”东吴君臣辨识人才、使用人才方面确有长处,能鼎立当时,非仅恃长江天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