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顺皇帝汉安元年(公元142年)
丁卯,遣侍中河内杜乔、周举、守光禄大夫周栩、冯羡、魏郡栾巴、张纲、郭遵、刘班分行州郡,表贤良,显忠勤;其贪污有罪者,刺史、二千石驿马上之,墨绶以下便辄收举。乔等受命之部,张纲独埋其车轮于雒阳都亭,曰:“豺狼当路,安问狐狸!”遂劾奏:“大将军冀、河南尹不疑,以外戚蒙恩,居阿衡之任,而专肆贪叨,纵恣无极,多树谄谀以害忠良,诚天威所不赦,大辟所宜加也。谨条其无君之心十五事,斯皆臣子所切齿者也。”书御,京师震竦。时皇后宠方盛,诸梁姻族满朝,帝虽知纲言直,不能用也。
这一年,汉顺帝刘保作出了一个惊人的决策,起码在当时是比较惊人的,他下诏命令八位大臣,组成党风政纪检查团,分八路到各州郡县,端正党风,考察吏治。这八位巡察大臣被授予了相当大的权力,二千石以上的干部,马上写报告交中央处理;二千石以下的,对不起,这八位大臣有就地处置之权,或关或审,悉听该大臣的意见。
这种做法,后来演变成中国传统戏剧中的最重要的桥段。皇帝任命一位清正廉明的大臣(往往是新科状元)为巡察御史,端着上方宝剑,和孙悟空似的,逢妖除妖、遇怪降怪;和孙悟空不一样的是,他一定要有一段艳遇,大多是贫贱时的相好,这叫革命爱情双丰收,反腐与谈情并举,除霸与重逢巧合。
中国老百姓太喜爱这一套了,直到今天,还有人冒充类似八府巡按的大官,到基层欺骗迷信清官的小老百姓。
钦差办案,不论是真事,还是演戏,起码反映了两个真实:如果说中国的最高层有时还可能有一些正确的政治理念,那么中国的基层一直缺乏良好的政治现实;钦差满天飞的时候,一定是政治糜烂不堪的时候。
汉顺帝派出的这八位钦差大臣,人品口碑还不错,他们虽然不能生出三头六臂,将贪官污吏一扫光,但还不至于迅速地和贪官污吏同流合污。我突然感觉,戏文里皇帝派刚刚考成状元的生瓜蛋子任钦差,真还有一定的合理性。因为他们还不熟悉官场规则,不太明白官官相护的好处和必要性,关键是他们刚刚从民间上来,读圣贤书时焕发出来的理想精神还没有被官场消磨侵蚀掉,所以,他们还可能和贪官污吏较较劲。为官一久,棱角全无,让他们反腐实在是不靠谱。《潜伏》里的吴站长把军统的理念“凝聚意志保卫领袖”身体力行十几年,最后的结论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是中国官场万古不变的基本特色。
顺帝大得民心的反腐举措,有人不大赞同,他就是御史张纲。
张纲是位专业的检察官,他是有信仰的人。有信仰的人,相信真理,凡事只要主义真,殊不知,在中国,你要真信仰真理,真按真理办事,就会得罪那位教导你鼓励你要求你信仰真理的人,这个人就是皇帝。若干年前,顺帝允许太监养干儿子,并且可以袭爵,这个政策和张纲信仰的真理有矛盾,于是他上书反对。对于这类“民主议论”,皇帝惯用招数是“书奏,不省”。干脆不理,反对无效。
张纲不愿意配合顺帝演出反腐倡廉的大戏,他把用来巡视天下的马车拆了,把车轮埋到洛阳郊外,撂下了一句震撼人心的话:“豺狼当道,安问狐狸!”
下面的贪官污吏是狐狸的干活,真正豺狼的干活是谁呢?是皇帝的两位舅哥梁冀和梁不疑。张纲把矛头指向了除了皇帝以外的最大的既得利益集团外戚梁家。刘秀的风流理想是“娶妻当娶阴丽华”,张纲的豪迈气概是“反贪就抓梁国舅”。
对于张纲的有组织无纪律的行为,顺帝刘保最多也只把它认为是一种内讧。他身边的三种势力外戚、朝臣、宦官,在表面上看起来,都是忠心耿耿,说起话来或婉约或豪放,透的都是一股子忠气,他也分辨不出来谁是真正的布尔什维克。最后,凡是出现相互攻讦的情况,他都装聋作哑。最高领袖没有是非,尤其是长时间没有是非,国家就会很糟糕。
汉顺帝刘保本是安帝嫡亲的太子,被阎氏外戚废为王,后来他是在宦官策动的宫廷政变中,才走向皇位。按道理讲,这样的皇帝经历过权柄失落的痛苦,应该痛定思痛,励精图治,对政治斗争保持相当的敏感才对。可惜,他没有这样做,最后稀里糊涂地死在大舅子梁冀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