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宗孝宣皇帝元康元年(公元前65年)
赵广汉好用世吏子孙新进年少者,专厉强壮锋气,见事风生,无所回避,率多果敢之计,莫为持难,终以此败。广汉以私怨论杀男子荣畜,人上书言之,事下丞相、御史按验。广汉疑丞相夫人杀侍婢,欲以此胁丞相,丞相按之愈急。广汉乃将吏卒入丞相府,召其夫人跪庭下受辞,收奴婢十余人去。丞相上书自陈,事下廷尉治,实丞相自以过谴笞傅婢,出至外第乃死,不如广汉言。帝恶之,下广汉廷尉狱。吏民守阙号泣者数万人,或言:“臣生无益县官,愿代赵京兆死,使牧养小民!”广汉竟坐要斩。广汉为京兆尹,廉明,威制豪强,小民得职,百姓追思歌之。
这一节说说酷吏赵广汉。
宣帝朝,有两个“广汉”,一个许广汉,是皇后她爹皇帝他老丈人,一个就是我们要讲的赵广汉。大伙起名字的时候光想着图吉利和恭维皇上了(广汉有拍马屁之意哦),全然不顾侵犯知识产权。
宣帝清洗霍氏的斗争,是中国历史上君臣不能相处的一个典型案例,这场斗争,信息量很大:权力的授受,利益的平衡,心理的调适,以致最后只能请刀斧手来解决一切,教训哪!
权力斗争虽然你死我活,但是这场斗争对一般老百姓来说,影响似乎不大,大汉帝国有个优点,就是内部高层掐架,不发动群众参加,不搞人民战争,所以对一般小老百姓祸害也不大。
对老百姓影响大的,是吏治。
锐圆读汉朝这段历史,以《资治通鉴》为经,《史记》、《汉书》为纬。《史记》、《汉书》常出现“豪杰”、“豪强”一类字眼,刘邦进关中,就与关中父老、豪强约法三章,那么豪强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豪杰豪强是和小民百姓相对的,用以前的语言形容,就是地主阶级。不过汉代的地主阶级和明清时代的地主阶级不太一样,秦汉以来,虽然国家体制是郡县制,但以前长期形成的世族并没有彻底消亡,也不可能彻底消亡。所以,汉代的地主阶级有点体制外的味道,不仅经济上独立,而且在基层寻求政治上的“自治”,和朝廷派出的郡守、县令争权,一句话,和皇家争权夺利。明清的地主阶级,争利是有的,但是和官家争权的念头是彻底被打消了,或者说,权力界限已经划分清楚了,治不下县。县以下,乡村这个层面,是乡绅的权力地盘,国家的管制权没有延伸下来,因为成本太高了,而且这个时代的豪强同样也是熟读孔孟,在思想意识上对专制帝国是认同的。而在汉代,豪强比乡绅在更广泛的区域更高的层面和帝国争夺管制权,或者明着挑战郡县官员的司法权、行政权,或者试图通过笼络腐败手段变相控制这些官员,所以,摧抑豪强成了皇家不能不做的家庭作业。
中国专制帝制(我始终回避用所谓的“封建制度”一词)的目标,始终是摧抑豪强的,这是它内在的需要,皇帝的专制必须建立在细碎的社会结构上才能稳定、才能长久,也就是说,帝制和豪强、精英是有内在冲突的。
赵广汉通过举茂才进入仕途,官至京兆尹,有治名。后来参与废昌邑立宣帝的活动,赐关内侯。后来又迁颍川(今河南登封)太守,赵广汉赴任,就和当地的原姓、褚姓宗族,也就是豪强发生了矛盾。史书上写“郡大姓原、褚宗族横恣,宾客犯为盗贼,前二千石莫能禽制”。他们为非作歹,前任郡守控制不了他们。郡守是多大的官?不是省级,起码也是副省级,比现在的地级市管辖的区域要大,级别也更高,工资是两千石,都是中央直接任命的官员。但是,地方豪强可以不买他们的账。这就说明,秦始皇创立皇帝专制制度以来,郡县的行政权真正渗透到基层,是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要知道,这个时候,距秦始皇创立帝国已经一个半世纪了,汉家立国也一百四十一年了。
说豪强横行霸道侵夺百姓,这个我不否认,但是这不是摧抑豪强的真实原因,而是一个真实的理由和借口。关键是,豪强在行使自治权,这与皇帝的君权是矛盾的。皇帝分封的子侄、派出的官员一样也会横行霸道,侵夺百姓,自治的豪强,如果他能够长期稳定地收保护费,保护费也会具备税收的意义,黑社会也会变成负责的政府。原、褚两姓豪强可能真的是恶霸,豪强中的恶霸也许比官员的恶棍比例稍高一点,但是本质上讲,都是一样的,因为他们都不是老百姓选举的,他们的权力不是来自老百姓,他们就不可能真正地爱护老百姓,服务老百姓。任何势力,不管他们是要为民做主,还是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只要是自诩自命的,都不靠谱,都有横行霸道作威作福侵夺百姓的可能。
原、褚两姓的势力强到了这样的程度,赵广汉不能直接办理他们,只能抓一些小喽啰,然后故意泄露他们的口供,挑拨豪强之间的关系,“其后强宗大族家家结为仇雠”。赵广汉还发明一样了不起的东西,就是“检举箱”,挂在各个角落,方便老百姓以及豪强之间相互检举揭发,也是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
赵广汉是一个极有敬业精神的官员,他精力旺盛,夜以继日地工作,尤其是事关调查和侦破。有两个绑匪绑架了人质,没一会儿,赵广汉派的捕快就到了,马上向他们喊话:“京兆尹赵广汉非常感谢你们二位没有伤害人质,你们投降吧,现在投降可以得到宽大,而且在监狱里能得到优待,遇到皇帝大赦也许能获自由。”绑匪一看老赵这么神,于是马上投降。赵广汉有一次找湖都亭长,这位湖都亭长路过了界上,界上的亭长对他说:“见了赵老大,替我问个好。”湖都亭长见到老赵以后,穷聊了半天,直到离开都没有替人问好。老赵最后慢慢悠悠地说:“界上亭长好像让你替他向我问个好,你怎么给贪污了?”湖都亭长一听,巨汗。
帝国的官员要么昏聩,尸位素餐;要么精明,一旦精明起来,就有了特务统治的味道。前者对广大的老百姓是灾难,后者对有牵连的老百姓是更恐怖的灾难。
赵广汉这样的酷吏,在帝国强化行政能力的时代,也就是帝国体制建立初期,特别需要,这也是汉代酷吏辈出的时代背景,后世对汉代酷吏多有批评,多多少少忽视了这样的时代背景。
酷吏上有皇帝授予的权力,下有小民百姓的喝彩,所以他们既有权力资源,也有道德信心,在摧抑豪强的时候,心狠手辣。豪强变为乡绅的过程,也是中国官本位越来越强的过程。先有“灭门郡守”,后有“灭门县令”,有这么强势的地方官在焉,哪里还有什么豪强?
赵广汉一类的人物,出自底层,对豪门有本能的仇视,对老百姓也许有阶级感情。这样,他们往往有时候分不清体制外和体制内的豪强,在打击体制外的豪强得到了皇帝的赞赏,于是他脑子一热,搂草打兔子,对体制内的豪强也下手了。赵广汉在霍光秉政时期,紧跟霍光,霍光死后,他敏锐地感觉到霍家失宠,“心知微指”,于是,不待皇帝主子发令,便恶狠狠地扑向霍家,派人直接冲到博陆侯霍禹家里,以查酿造私酒为名,在霍家又砸又挖,江充查巫蛊的那股劲又借尸还魂了。赵广汉于是侵犯贵戚大臣。所居“好用世吏子孙新进年少者,专厉强壮锋气,见事风生,无所回避,率多果敢之计,莫为持难,终以此败”。
赵广汉欺负霍家这样过气的体制内豪强不会出大事,后来,他居然和当朝丞相魏相接火了。反豪强、反腐败是有范围的,不能天真地“以事实为依据”,凡是腐败我都查,搞凡是论。何况赵广汉这次和魏相死磕,事实掌握得不那么精准。“地节三年七月中,丞相傅婢有过,自绞死。广汉闻之,疑丞相夫人妒杀之府舍。”趁魏相不在家,赵广汉自己带着吏卒冲进丞相府,让丞相夫人跪下受审。
事情到了这种程度,丞相的人权都受到侵犯,何况丞相现在正受到皇帝的重用,结果是“宣帝恶之”。
皇帝一恶之,后果很严重。赵广汉被判处腰斩,一刀两断。
“广汉虽坐法诛,为京兆尹廉明,威制豪强,小民得职。百姓追思,歌之至今。”
摧抑豪强,甚至摧折高官贵戚,只要是向强势宣战,中国的老百姓一般都会喝彩。至于这种连豪门都可以随意践踏的力量要是扫荡到自己头上怎么办,一般就不深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