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宗孝宣皇帝地节四年(公元前66年)
禹、山等家数有妖怪,举家忧愁。山曰:“丞相擅减宗庙羔、菟(tù)、蛙,可以此罪也。”谋令太后为博平君置酒,召丞相、平恩侯以下,使范明友、邓广汉承太后制引斩之,因废天子而立禹。约定,未发,云拜为玄菟太守,太中大夫任宣为代郡太守。会事发觉,秋,七月,云、山、明友自杀,显、禹、广汉等捕得;禹要斩,显及诸女昆弟皆弃市;与霍氏相连坐诛灭者数十家。太仆杜延年以霍氏旧人,亦坐免官。八月,己酉,皇后霍氏废,处昭台宫。乙丑,诏封告霍氏反谋者男子张章、期门董忠、左曹杨恽、侍中金安上、史高皆为列侯。恽,丞相敞子;安上,车骑将军日弟子;高,史良娣兄子也。
初,霍氏奢侈,茂陵徐生曰:“霍氏必亡。夫奢则不逊,不逊必侮上。侮上者,逆道也,在人之右,众必害之。霍氏秉权日久,害之者多矣。天下害之,而又行以逆道,不亡何待!”乃上疏言:“霍氏泰盛,陛下即爱厚之,宜以时抑制,无使至亡。”书三上,辄报闻。其后霍氏诛灭,而告霍氏者皆封,人为徐生上书曰:“臣闻客有过主人者,见其灶直突,傍有积薪,客谓主人:‘更为曲突,远徙其薪,不者且有火患。’主人默然不应。俄而家果失火,邻里共救之,幸而得息。于是杀牛置酒,谢其邻人,灼烂者在于上行,余各以功次坐,而不录言曲突者。人谓主人曰:‘乡使听客之言,不费牛酒,终亡火患。今论功而请宾,曲突徙薪无恩泽,焦头烂额为上客邪?’主人乃寤而请之。今茂陵徐福,数上书言霍氏且有变,宜防绝之。乡使福说得行,则国无裂土出爵之费,臣无逆乱诛灭之败。往事既已,而福独不蒙其功,唯陛下察之,贵徙薪曲突之策,使居焦发灼烂之右。”上乃赐福帛十匹,后以为郎。
帝初立,谒见高庙,大将军光骖乘,上内严惮之,若有芒刺在背。后车骑将军张安世代光骖乘,天子从容肆体,甚安近焉。及光身死而宗族竟诛,故俗传霍氏之祸萌于骖乘。后十二岁,霍后复徙云林馆,乃自杀。
班固赞曰:霍光受襁褓之托,任汉室之寄,匡国家,安社稷,拥昭,立宣,虽周公、阿衡何以加此!然光不学亡术,暗于大理;阴妻邪谋,立女为后,湛溺盈溢之欲,以增颠覆之祸,死财三年,宗族诛夷,哀哉!
臣光曰:霍光之辅汉室,可谓忠矣;然卒不能庇其宗,何也?夫威福者,人君之器也。人臣执之,久而不归,鲜不及矣。以孝昭之明,十四而知上官桀之诈,固可以亲政矣。况孝宣十九即位,聪明刚毅,知民疾苦,而光久专大柄,不知避去,多置亲党,充塞朝廷,使人主蓄愤于上,吏民积怨于下,切齿侧目,待时而发,其得免于身幸矣,况子孙以骄侈趣之哉!虽然,向使孝宣专以禄秩赏赐富其子孙,使之食大县,奉朝请,亦足以报盛德矣;乃复任之以政,授之以兵,及事丛衅积,更加裁夺,遂至怨惧以生邪谋,岂徒霍氏之自祸哉?亦孝宣酝酿以成之也。昔斗椒作乱于楚,庄王灭其族而赦箴尹克黄,以为子文无后,何以劝善。夫以显、禹、云、山之罪,虽应夷灭,而光之忠勋不可不祀;遂使家无噍(jiào)类,孝宣亦少恩哉!
霍氏终于败亡,家里见鬼云云,都是想说明霍家的败亡乃咎由自取,上获天谴,和皇家刻薄寡恩没有关系,这是替当权者撇清的笔法,我们对此可以理解,但是必须得看透,不要让他们以为我们是傻瓜。
霍家败亡肯定有多种原因,借用老人家一分为二的分析方法,霍家的问题是一方面,我已经在上回讲过,霍府和《红楼梦》里的贾府一样,命运就是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咎由自取也不为过,起码生活奢靡这一条,就够遭人忌恨,要知道,中国人民是酷爱平等的(di)。
另一方面,汉宣帝有个心理问题,一直没有得到舒解。
我们都知道,君权是至高无上的,专制体制的宣传系统一直讲君权神授,来自上天。而实际上,皇帝都是托祖宗的福,祖宗打下了江山,天下就成了一姓的私产。对于汉宣帝来说,情况有点特殊了,他的权力——当然他知道这权力也是至高无上的——却来自于霍光。这种情况也出在汉文帝那里,不过,汉文帝要感谢的是一群人,而汉宣帝则只有一个报恩对象。向一群人感恩压力不大,而且有玩平衡的空间,汉文帝可以对周勃不客气,对陈平等其他拥立他的人格外客气就行了,这就不算忘恩,也可以孤立周勃。汉宣帝面对的是一个人,而这个人,之前既辅佐过一个皇帝,还废过一个皇帝,具有“上天”一样的权力,这是让汉宣帝倍感压力的原因,既不能对霍光失礼,稍微失礼就会招致舆评,也确实打心眼里不敢造次,万一惹恼霍伯伯,会把自己再废掉。
霍光应该清楚自己扮演的双重角色:既是可以授予某位刘氏子弟君权的“神”,又是自己拥立的君主手下的大臣,在平常的日子里要恪守臣道。这个角色不好扮演,外部的压力和内心的煎熬都很沉重,后世有很多手握废立大权的权臣都无法忍受权力的诱惑,把魔戒戴在了自己手上。
这是一个死结,在数学上不存在一个既比A大又比A小的B,在政治上,这样的B很难自处,A也很难受,如“芒刺在背”已经是最轻微的感受了。
霍显和她的子侄们过多看到了霍光扮演“神”的一面,既然君权都可以由自己的老公授予人,那还有什么不可以做呢?闻听皇帝立刘奭,她咆哮道:“此乃民间时子,安得立!即后有子,反为王邪!”这哪里是大将军夫人的口吻,而是皇太后的口吻了。
霍光活着的每一天,汉宣帝都得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从霍光性格和行事风格推断,他对宣帝不会凶巴巴的,但也不大会像长辈那样有事没事流露出慈祥的笑容,而张安世是这样的。霍光是严肃的,不苟言笑的,表面很平静但眼睛里面却有着控制一切的力量,这让年轻的宣帝手足无措,既不敢干脆离开岗位到一边颓废,喝酒泡妞,把权力交给这位威严的伯伯(万历和张居正就走到了这个方向),又不能当真行使皇帝的权力,只能扮演一个听话的小学生,他找不到和霍光在一起相处的恰当的心理状态。
霍光一死,宣帝刘询的这种压抑感就会释放,他的权力从这一天起不再是任何人送给他的了,而是神授,是上天赐予,当然他也会从心底解除被废掉的威胁,他对朝廷内外的其他任何人,再没有“欠债”的感觉,从这一天起,始知为君之乐也。
我们都看过金庸的《鹿鼎记》,里面康熙和鳌拜的关系大体上也是这样,解决掉鳌拜以后,康熙心花怒放的心情,宣帝在霍光死后其实也有——他可能内心也会谴责一下自己不该为霍大将军的死而高兴,但内心的欢喜是肯定的。“帝兴于闾阎,知民事之艰难。霍光既薨,始亲政事,励精为治,五日一听事。自丞相以下各奉职奏事,敷奏其言,考试功能。侍中、尚书功劳当迁及有异善,厚加赏赐,至于子孙,终不改易。枢机周密,品式备具,上下相安,莫有苟且之意。”这种兴奋的工作狂的状态,就说明了内心的喜悦。
在没有红绿灯的交叉路口,大家开车就要靠默契和忍让,以免磕碰。靠收敛心性来相处,大家都很累,宣帝和霍光都很累。为了放纵自己的心性,所以就有强人开上装甲车上街,反正恣意妄为也不受约束,弱势者只好多长几只眼,多竖着耳朵,多多留心,小心不要被装甲车白白撞压一下。中国古代的政治就是这样没有文明规矩也没有指示标志的地方,在没有规矩的地方,完全靠实力说话,所以就连皇帝都要时时刻刻注意,我的装甲车是不是最硬的。
“帝兴于闾阎”、“帝自在民间”,史书上不停地提醒这一点,汉宣帝刘询自然也知道报恩是一种受称赞的行为,是一种可以提升自己精神境界的好事,也是可以给自己带来巨大愉悦的事情。他在民间得到了很多人的帮助,他后来都主动且非常乐意地报答这些恩人,对于推举他走上皇帝宝座的霍光,他也是心存感恩的,也做了很多事情,分封了霍氏的很多子侄,有些肯定是真心的回报,有些也可能是出于舆论压力。但是,他后来渐渐发现,在霍显等人心目中,霍家的恩他是报不完的,大恩难报,确实是这样。关键是,施恩望报可以理解,但施恩者不能把别人报答视为理所当然,甚至有不断加码追索之意,何况报答你的是至高无上的皇帝。
宣帝刘询有了这样的感觉,再加上魏相、许广汉等人在不停地给皇帝台阶,帮助他减轻心理负担,刘询和霍家关系由“恩”向“怨”转变,恩怨是连在一起的,怨由恩生,仇因爱生。
霍显毒死许后、计划毒死太子刘奭,可能不是事实,但绝对是霍显提出的要皇帝报恩的及格标准,皇帝应该主动立自己的女儿为皇后,然后宠她爱她,让她生个儿子,再立为太子,如果是这样,霍显就满足了。皇帝只是封他们的子侄为侯,这对霍显来说,洒洒水了,太小意思了。
怎么善待功臣,功臣又怎么自处,当然是过去史家最关心的课题之一。霍光家族一败如此,各路高人自然会总结历史经验。
班固先肯定了霍光的功绩:“霍光受襁褓之托,任汉室之寄,匡国家,安社稷,拥昭,立宣,虽周公、阿衡何以如此!”然后指出,“然光不学亡术,暗于大理;阴妻邪谋,立女为后,湛溺盈溢之欲,以增颠覆之祸,死财三年,宗族诛夷,哀哉!”
霍光“不学亡术”,自班固以降,似乎已成定评。“不学”是指他不知君臣大义,“亡术”,是指他不知韬晦自安之术;“学”是大道,“术”是潜规则。
皇帝、丞相、大将军这个层面的国家领导人,学养不足固然是很大遗憾,但只要心术正、知权变、能用人,学养不足也不足为害。反倒是有学有术、学养非常高的哲人王治理国家常出危险,因为哲人王会拿社会民众当成小白鼠,来做社会试验,驱动亿万民众改天换地来实现他心目中的理想乌托邦。老百姓一旦做了这种试验品,死了都没地儿喊冤。
司马光的评价这次是少有的到位。司马光看到霍家倒霉的关键:“夫威福者,人君之器也。人臣执之,久而不归,鲜不及矣。”另外,他对宣帝不能早点“裁夺”霍家的权势,“遂至怨惧以生邪谋,岂徒霍氏之自祸哉?亦孝宣酝酿以成之也”。这个批评一语中的。怎么说呢?宣帝不是抹不开面子嘛,怕别人说他忘恩负义嘛。这就是我上面说的,大家都靠克制、靠默契开车,一个人没克制住,撞了,撞了就吵,吵了就打,打了就杀,最后血流成河,调回头来一想,不应该是这样啊!
宣帝先是对霍光不敢裁抑,后是对霍光家属不好意思裁夺,和风细雨解决心结的机会没有了,最后只能喊刀斧手了。残阳如血,照在冷冷的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