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昭皇帝元平元年(公元前74年)
时武帝子独有广陵王胥,大将军光与群臣议所立,咸持广陵王。王本以行失道,先帝所不用;光内不自安。郎有上书言:“周太王废太伯立王季,文王舍伯邑考立武王,唯在所宜,虽废长立少可也。广陵王不可以承宗嗣。”言合光意。光以其书示丞相敞等,擢郎为九江太守。即日承皇后诏,遣行大鸿胪事少府乐成、宗正德、光禄大夫吉、中郎将利汉,迎昌邑王贺,乘七乘传诣长安邸。光又白皇后,徙右将军安世为车骑将军。
贺,昌邑哀王之子也,在国素狂纵,动作无节。武帝之丧,贺游猎不止。
……
癸巳,光召丞相、御史、将军、列侯、中二千石、大夫、博士会议未央宫。光曰:“昌邑王行昏乱,恐危社稷,如何?”群臣皆惊鄂失色,莫敢发言,但唯唯而已。田延年前,离席按剑曰:“先帝属将军以幼孤,寄将军以天下,以将军忠贤,能安刘氏也。今群下鼎沸,社稷将倾;且汉之传谥常为‘孝’者,以长有天下,令宗庙血食也。如汉家绝祀,将军虽死,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乎?今日之议,不得旋踵,群臣后应者,臣请剑斩之!”光谢曰:“九卿责光是也!天下匈匈不安,光当受难。”于是议者皆叩头曰:“万姓之命,在于将军,唯大将军令!”
从制度设计来看,中国的皇帝都是终身制的,要登基得等上一任皇帝死了,要下台也得等自己“翘”了,凡是中间下课的,绝大多数不是自愿的,也不是制度安排的,一定是非正常的原因。纵观历史,大概也只有乾隆皇帝一位是“自动”退居二线的,而且还只是徒有形式而已。
昭帝突然崩逝,或许对霍光来说并不突然,但是他心中并没有具体的人选,只有清晰的标准,那就是年龄不能太大。
刚开始的摸底排查,大臣们把目标对准了汉武帝刘彻的第四个儿子广陵王刘胥,霍光不满意。根据相关资料,刘胥此时至少四十四岁,已经是成年人。年龄大了不好控制,况且汉代的藩王封在各地,都有自己的干部班底,当年代王刘恒带着人马被请到长安做皇帝,对于周勃哥哥来说,就是请神请出鬼来了,自己请来的人把自己请进了监狱。历史的教训值得注意啊,霍光不可能不清楚这一点。
最后,新一代皇帝选昌邑王刘贺来做。刘贺是第二代昌邑王,他的老爹是老昌邑王刘髆(bó),是汉武帝的第五个儿子,也就是李夫人的儿子。刘髆在武帝末年算是间接参与了夺嫡斗争,他的娘舅贰师将军李广利和宗室出身的丞相刘屈氂曾经力挺他上位,结果弄了个灰头土脸。要按“文革”时的逻辑,老子曾经犯过错误,小昌邑王刘贺应该属于可以教育改造的对象,小尾巴也应该夹得紧一点,相对也就好管控一点。
刘髆活到现在,最大也就是三十四五岁,他儿子刘贺此时应该还是一个少年。那时候的资讯也太差了一点,等把小昌邑王刘贺请回长安,霍光等大臣才发现这位小王爷是个花花大少,是个不娱乐毋宁死的家伙。
据事后专案组整理的材料看,刘贺同志在做昌邑王的时候,就有问题;犯下现行反革命罪行的,一般都有历史问题,刘贺的历史问题是“在国素狂纵,动作无节。武帝之丧,贺游猎不止”。这显然违反了武帝治丧委员会的要求,皇帝死了要停止娱乐,你丫对伟大领袖还有没有阶级感情?这还不算什么,最要命的是,刘贺担任皇帝一职才二十七天,专案组根据群众揭发,整理出一千一百二十七件糗事。(受玺以来二十七日,使者旁午,持节诏诸官署征发,凡一千一百二十七事。《汉书·霍光金日传·第三十八》)一天平均四十多件,真够造的。
刘贺究竟做了什么出格的事?要细抠起来,也没什么,主要是武帝、昭帝死了不悲哀,连装模作样一下都没有。进了长安城门,礼仪官要求他哭一下,表示哀悼和敬意,按道理你继承小叔叔的皇位,哭两声表现一下也不是难事。这哥哥脖子一梗:“我很悲痛,哭不出来!”除了没心没肺以外,刘贺的毛病也就和其他王子公孙一样,喜欢喝酒泡妞,走狗斗鸡,崇尚娱乐而已。问题是你要是掌握实权,喝酒泡妞的性质就变成劳逸结合。大权还没有掌握,该装傻的日子还没有熬够,就显露出皇家真正本色,那就有点讨人嫌了。
实在没有猛料,于是就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比如说刘贺大白天见鬼,“尝见大白犬,颈以下似人,冠方山冠而无尾”。后来又看见了一只熊,不是好熊,是只坏熊。然后就是忠贞之臣流涕劝谏,叩头曰:“您要学好啊,您要天天背诵诗歌三百首啊,您要提高道德水平啊,你要像圣人一样清心寡欲啊!”
依我看来,刘贺是个普通意义上的一个小烂仔,不是政治层面上的坏人。刘贺也有一些举动,比如:“昌邑官属皆征至长安,往往超擢拜官。”但估计也是一种酬谢和炫耀,并没有达到掺沙子、挖墙脚的政治效果。我们相信刘贺当皇帝不称职,不合格,但是费这么大劲给他安这么多罪名也有点太夸张了。
中国历史上,由权臣主持废立君主的事情有很多,但为正史肯定的只有伊尹、霍光,原因是他们没有私心,第一不是为了揽权,第二更不是为了“我为文王”,为后代篡党夺权创造条件。尽管在上篇我说过昭帝之死最大受益者是霍光,但这仅仅是以两千年来的所谓规律来猜度霍光哥哥,没有实证,在废刘贺的一事上,反而可以证明,霍光确实没有过多考虑自己,因为控制刘贺这样的坏孩子比控制一个有为的君主更容易。
霍光废刘贺,从本质上看,他是为了维护超越具体某个皇帝(比如刘贺)之上的更高的帝国利益,也就是为了维护刘氏长期执政的地位。于是,他决定抛弃这个姓刘的烂仔。
霍光这样做需要强大的政治勇气和道德勇气,因为这是以下犯上,有违政治伦理。在以后的历史上,也曾有这样的情况,有历史使命感的大臣和嬉戏不作为的皇帝碰在了一起,但是一般不会有霍光这样的勇气和承担,除了劝谏以外,也只能竭尽人事,但听天命。
更换皇帝是个极其危险的游戏,除非有自己巨大的利益在里面,一般因循的大臣是不敢想的,稍有不慎,就会动摇国本,引发混乱,甚至会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是维护帝国长远利益还是阴谋篡党夺权,界限很难甚至不可划分。从这个角度看,霍光确实厉害,确实有担当,千古一人也。但是霍光的作为,也给后世的野心家创建了模板,留下了可以引证的案例。
臣子废立皇帝还需要一些条件,比如皇太后的认可,比如她在短时间内是法统的象征。昭帝的皇后也就是当下的皇太后,是霍光的外孙女,这个不是问题。另外,刘贺做皇帝还不到一个月,从朝廷到郡县,在帝国的边缘区域,短短一个月可能还什么都不知道,这是霍光发动废立的又一个有利条件。
最根本的是,霍光对朝廷有绝对的控制权,当时帝国的政府首脑名义上是丞相杨敞,但杨敞本来就是霍光的班底,而且性格懦弱。霍光派大司农田延年到丞相家里商量废立一事,老杨吓得冷汗如雨,哆哆嗦嗦讲不出话来(敞惊惧,不知所言,汗出洽背,徒唯唯而已),倒是丞相夫人有些胆识,对田延年说:“你们放手干吧,我们家老头子坚决同意中央的正确决策。” (延年起,至更衣,敞夫人遽从东厢谓敞曰:“此国大事,今大将军议已定,使九卿来报君侯,君侯不疾应,与大将军同心,犹与无决,先事诛矣!”延年从更衣还,敞夫人与延年参语许诺:“请奉大将军教令!”)杨丞相的这位夫人是有来头的,她是太史公司马迁的女儿。
中国有一种传统,就是在一些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关键的人物都得表态,这也叫“表态政治”。表态了,就叫“坚定”;不表态,就是“动摇”。所以,反对的要砍掉,不表态想保持中立或独立根本不可能,最后的结果自然是“团结一致”。
霍光具备大无畏道德勇气和历史责任感,得到了皇太后的批准,又有群臣的支持,保证了更换皇帝的正当性,最后需要的就是一个“程序合法”,履行一个冠冕堂皇的手续:
《汉书·霍光金日传·第三十八》记载,在丞相杨敞领衔之下,有三十六名大臣连名向皇权法统的象征者皇太后上书,要求罢免皇帝刘贺。游戏玩得相当正规,该走的程序全部履行,该有的规矩全部依足。
后世关于霍光主持废立一事的评论,多着眼于他大公无私,多在道德层面称赞他,把他和古代另一位贤相伊尹并称,史称“伊霍”。
伊尹是商初大臣。传说他是商汤的御用厨师,这位厨师既研究菜谱,更研究天下大势,他利用接近君主的方便讲政治、讲管理,表现出治国大才,商汤便免了他的厨师职务,委以国政,助汤灭夏,后来“调和鼎鼐”遂有治理国家的含义。汤死后,伊尹辅佐卜丙、仲壬二王。仲壬死后,太甲即位,这孙子不遵汤规,横行霸道,被伊尹流放于桐宫,令其悔过和重新学习汤的法令。三年后,迎回太甲复位。
伊尹的事迹过于久远,我们不谈了。霍光罢黜皇帝,这在中国历史上是具有典型价值的,不合格的皇帝可以通过一定的程序废掉,这是一个多么有创意的行为,可惜的是,这样的事情只能作为历史孤例来欣赏,典型事件变成了非典型事件。
有句歌词我们都耳熟能详:“我们战胜了多少苦难,才得到今天的解放!”我们经历的苦难除了外族的入侵,最深重的苦难就是专制权力不受制约,从孟子的“独夫”理论,到霍光的废立实践,历史上的这些耀眼的闪光,我们整个民族都似乎没有感觉,都没有把它积累到政治制度和政治伦理中,而只是一种道德完美者独享的游戏。当董卓也自称伊尹、霍光以后,这样的伟大创举是终于成了历史长河中的孤岛,任谁也不能登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