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祖高皇帝五年(公元前202年)
彭越既受汉封,田横惧诛,与其徒属五百余人入海,居岛中。帝以田横兄弟本定齐地,齐贤者多附焉;今在海中,不取,后恐为乱。乃使使赦横罪,召之。横……遂自刭(jǐng),令客奉其头,从使者驰奏之。帝曰:“嗟乎!起自布衣,兄弟三人更王,岂不贤哉!”为之流涕,而拜其二客为都尉;发卒二千人,以王者礼葬之。既葬,二客穿其冢傍孔,皆自刭,下从之。帝闻之,大惊。以横客皆贤,余五百人尚在海中,使使召之;至,则闻田死,亦皆自杀。
田氏,是舜之后,先封于陈,齐桓公时陈敬仲奔齐,世为齐大夫,后来田氏逐步控制了齐国的实权,弑齐简公,然后篡位。田氏是真正的贵族,权力基础深厚,所以在六国中最后亡,秦乱时最先立。田氏在秦汉间虽然几经折腾,王位之上走马灯似的换了多人,却是非田氏不王,这在其他六国故地绝无仅有。套用台湾的竞选语言,田氏在齐地有巩固的基本盘。
“田横兄弟本定齐地,齐贤者多附焉”,有这么一个不稳定因素在,刘邦一定是不能安心睡觉的。上次说到“人心”,人心归附,是需要时间积累的,当敌人没有彻底消灭,还保留着基本盘的时候,一定不能睡觉,因为在这个基本盘里个个都是火种。新朝甫立,巩固新政权的第一要务,就是消灭这些异己力量的基本盘。
田横到此时,实际上已经没有战斗能力了,追随他的虽然都是死党,但其形其势都不能与大汉争锋。他们想和金庸《碧血剑》里的袁承志一样,“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找个小岛做化外之民。田横此时的基本立场是,不再组织反抗刘邦的行动,对新朝表示尊重,但也不愿意完全臣服,幻想搞个特区或者联邦共和国。可惜,大一统的观念已经形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所以田横注定是个悲剧,但悲剧指数有多高,还要看他们的表演。
面对刘邦的盛情邀请,田横先是推辞说,我煮了你的高参郦食其先生,他的弟弟郦商是大汉的功臣,是手握兵权的大将,所以,我们只想在岛上做一个治下的小老百姓。刘邦针对性地马上下诏:“齐王回归了,谁敢动他一根汗毛,诛全族。”
刘邦再派人宣讲政策:“归附了,齐王及以下高干都有职务安排,不归附,我们就不客气了。”
田横看赖皮政策不灵,只好带着两个随从,踏上本土去见刘邦。
到了离洛阳三十里的时候,田横自杀了,他的遗言是:“横始与汉王俱南面称孤;今汉王为天子,而横乃为亡虏,北面事之,其耻固已甚矣。且吾烹人之兄,与其弟并肩而事主,纵彼畏天子之诏不敢动,我独不愧于心乎?且陛下所以欲见我者,不过欲一见吾面貌耳。今斩吾头,驰三十里间,形容尚未能败,犹可观也。”什么意思呢?我和汉王都是王,都南面称孤道寡。今天汉王做了皇帝,我成了逃犯,再向汉王称臣,我个人是深以为耻的。而且我杀了郦食其,现在再和他弟弟郦商同殿称臣,纵然他遵照天子的指令不敢动我,我难道不有愧于心,难道能和他天天没事似的在一起吗?今天陛下您一而再、再而三地请我,其实是不放心我,我今天在这里砍下自己的头,离洛阳只有三十里,拿去还不至于腐烂,您看一看,我确实死了,您就放心吧。
田横绝对是个狠人,深知刘邦的心事,你不就是怕我不服吗?我把脑袋割下来,让你彻底放心!刘邦曾有过用假人头骗陈馀的事儿,田横自然知道,所以就砍一个新鲜的原版头颅给刘邦。什么叫毅然决然?田横就是。
田横的两位随从把人头和遗言带给了刘邦,刘邦也为之恸哭,厚葬田横,并拜两位随从为都尉。两位随从不吭声,办完田横的葬礼,也自刭在田横墓前。刘邦听说以后,很震撼。但是让他更震撼的是,当他派人到小岛上招回剩下的五百人时,使者一到,大家一听田横死了,全部自杀。
田横自杀,有不愿苟活之意,也有为余部求生之义,但他可能也没想到,他的五百余部,个个不愿苟活,也全部自杀追随他来了。
衡量一个人的魅力、感召力,平常粉丝拥趸一大堆,我爱你唱得再嘹亮,这都没有用,要看失意以后,失败以后,失去利益输出能力以后,甚至死亡以后,还有没有人继续拥戴你。这时还拥戴你的人,愿意为你牺牲的人,就是有气节的人。
“气节”两个字,十分珍贵,平常不要随便讲,不要轻易这么评价人,更不要轻易自诩。气节是要拿生命做担保和抵押的。徐悲鸿在抗战时期,饱含感情地构思创作了油画《田横五百士》,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激励国人讲气节,宁死不做贰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