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祖高皇帝十二年(公元前195年)
上击布时,为流矢所中,行道,疾甚。吕后迎良医。医入见,曰:“疾可治。”上嫚骂之曰:“吾以布衣提三尺取天下,此非天命乎!命乃在天,虽扁鹊何益!”遂不使治疾,赐黄金五十斤,罢之。吕后问曰:“陛下百岁后,萧相国既死,谁令代之?”上曰:“曹参可。”问其次,曰:“王陵可,然少戆(zhuàng),陈平可以助之。陈平知有余,然难独任。周勃重厚少文,然安刘氏者必勃也,可令为太尉。”吕后复问其次,上曰:“此后亦非乃所知也。”
汉高祖刘邦在生命完结卸任之前,把该做的交代全部向吕后交代了,职业操守还是不错的。这一点,要比秦始皇强得多。
刘邦在最后的岁月里,和自己的女人分别作了告别,和戚姬是浪漫主义式的,刘邦吟唱了一首几乎和《大风歌》齐名的《鸿鹄高飞》:“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翮已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当可奈何!虽有矰缴,尚安所施!”唉,皇帝也有无奈处,两行清泪为卿流。
刘邦和吕后的告别则是现实主义式的,典型的柴米油盐,只说事,不抒情。
吕后问刘邦后事。萧何以后,谁可以做继任相国。刘邦说曹参、王陵可依次继任。刘邦顺便评价了另外两个人,谓陈平是辅佐型人才,对周勃的评价相当高:“安刘氏者必勃也!”仿佛刘邦已经预知后事一般。
吕后主动问刘邦身后的人事安排,说明吕后已经以接班人自居,起码是接班人的监护人,这说明“封建时代”已经结束,“家天下时代”已经来临,董事会可以躺着开了——国家大事夫妻躺在床上一边唠家常一边就决定了。“封建时代”还有一点贵族民主,以清朝入关前后为例,从“八王议政”转为皇帝“乾纲独断”,可以说浓缩了西周到秦汉的政治体制变革。
平心而论,吕后还是忠实地继承了刘邦的革命遗志,在一些重大人事问题上,也做到凡是刘邦指定的都坚定不移地执行。吕后这一番询问,也相当于给刘邦吃了颗安心丸,也是一种变相的表态:“我们一定会沿着高皇帝开创的革命路线继续前进!”
刘邦不能指定赵王如意继位,吕后把相国的指定权留给刘邦,或许是一种补偿?萧何、曹参、王陵……一家伙安排了好几任,现在看有违政治常识,但在当时也不是没有可能,真正的潜台词是:刘邦确立的相国继承序列,强调勋臣势力存在的必要性。从刘邦死后的高层政治情势看,宗室、外戚、勋臣三权分立,其中以外戚势力最强,刘邦确立萧、曹、王、陈、周的权力地位,其实也是扶持宗室的势力。
所以,从这段故事透露出来的政治信息看,对吕后并不是很有利,尽管确认了她监国的地位,但本质上还是确立了宗室和勋臣联合诛诸吕的合法性,“安刘氏者必勃也”,让刘邦说出这样洞烛未来的话,本意是赞美刘邦高瞻远瞩,实际上却暴露出了这段故事真实性存在问题,试想,吕后果然要危及刘氏,刘邦主动交代卧底是谁,岂不是傻瓜一枚。“安刘氏”的问题,是后来的问题,在刘邦活得好好的时候,这个问题不存在,孝惠帝文弱,刘邦或许觉得儿子不肖老子有些遗憾,但由此担心刘氏政权就此完蛋,也不符合实际。刘邦虽不做一世二世以至万世的念头,但也不相信身后就有人敢公然篡夺刘氏天下,否则,一定会对身边睡着的“赫鲁晓夫”采取断然措施。
吕后有专权之意,但无篡汉之心,这一点刘邦应该是有基本判定的,所以他之前剪除异姓王,分封刘氏子弟,同时支持勋臣势力适当存在,然后托后事于吕后,外有藩篱,内有屏护,虽不能说踏踏实实,但还没有忧患过度。皇帝一旦对身后忧患过度,肯定要折腾,也肯定会有人倒霉。
“皇帝专制”体制由秦始皇建立,在实践中传至二世遂亡,暴露了体制本身的问题。刘邦晚年,不能不思考皇权永续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