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惠皇帝二年(公元前193年)
酂文终侯萧何病,上(孝惠帝)亲自临视,因问曰:“君即百岁后,谁可代君者?”对曰:“知臣莫如主。”帝曰:“曹参何如?”何顿首曰:“帝得之矣,臣死不恨!”秋,七月,辛未,何薨。何置田宅,必居穷僻处,为家,不治垣屋。曰:“后世贤,师吾俭;不贤,毋为势家所夺。”
癸巳,以曹参为相国。参闻何薨,告舍人:“趣治行!吾将入相。”居无何,使者果召参。始,参微时,与萧何善;及为将相,有隙;至何且死,所推贤惟参。参代何为相,举事无所变更,一遵何约束:择郡国吏木讷于文辞、重厚长者,即召除为丞相史;吏之言文刻深、欲务声名者,辄斥去之。日夜饮醇酒。卿、大夫以下吏及宾客见参不事事,来者皆欲有言,参辄饮以醇酒;间欲有所言,复饮之,醉而后去,终莫得开说,以为常。见人有细过,专掩匿覆盖之,府中无事。参子窋为中大夫。帝怪相国不治事,以为“岂少朕与?”使窋归,以其私问参。参怒,笞窋二百,曰:“趣入侍!天下事非若所当言也!”至朝时,帝让参曰:“乃者我使谏君也。”参免冠谢曰:“陛下自察圣武孰与高帝?”上曰:“朕乃安敢望先帝!”又曰:“陛下观臣能孰与萧何贤?”上曰:“君似不及也。”参曰:“陛下言之是也。高帝与萧何定天下,法令既明。今陛下垂拱,参等守职,遵而勿失,不亦可乎?”帝曰:“善!”
参为相国,出入三年,百姓歌之曰:“萧何为法,较若画一;曹参代之,守而勿失。载其清净,民以宁壹。”
萧何也死了。喜看政坛多风浪,遍地英雄下阴间。
萧何置业的选择取向有问题,专找偏僻且升值潜力差的地段,但萧何关于个人财产的认识非常高明,“后世贤,师吾俭;不贤,毋为势家所夺”。这两句话,那真是震烁古今,直刺人心。
可惜,后世的权贵们都听不见这样的警世恒言。眼前的富贵让他们头晕眼花,自我膨胀,根本不会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当然更不会想到,自己贪婪、残暴、用尽心机掠夺的财富,只是为他人作嫁、替他人敛财,从萧何到曹雪芹都透彻地看到了这个游戏的内码。
萧何死了以后,曹参继之。
曹参原来是沛县的“狱掾”,大概是看守所的所长,要说级别,应该相当于科级,和刘邦的亭长差不多,萧何为主吏,应该是副处级,比他们两人都还高点。老家有句俗话,讨饭三年,有官不做。为什么?吃饱就躺着,没有压力啊。同样,像曹参这样的职位,更是做过三年,不想升官,为什么?实惠呀。典狱长是最实惠的官,级别不高,好处不少,工作不忙,压力不大,收受贿赂的机会像长江之水绵绵不绝,时间一久,良心泯灭,政治理想更不用提了,人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在岗时间长一些。秦末社会大动乱,把曹参这样的人席卷进来了,要不,他一定是不显山不露水地在基层过着滋润的幸福生活。
曹参加入刘邦阵营,功劳不小,《史记》载:“参功:凡下二国,县一百二十二;得王二人,相三人,将军六人,大莫敖、郡守、司马、侯、御史各一人。”原因是他一直跟着韩信做副手,正面点说,给韩信帮忙,做做辅助工作,顺手牵羊,功劳也立下了;反面看,也可能是刘邦派在韩信营中的卧底,起个监视作用。所以,官场有谚: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道理就是这样,老板要挑你立功,不立也不行。冯唐易老,李广难封,不是自己不努力,是领导不给机会。
如果以曹参的职业经历看,他应该是个只知道服从、注重执行的人,自己没有更多的想法和创意,到哪里,都是那种让领导特放心的人。曹参在全国解放后被分配到齐国做相国,和周昌一样,辅佐分封到各地的刘邦的儿子,曹参、周昌都是家臣,刘邦用起来放心。
曹参做相国,刘邦有遗命,萧何也有临终推荐,前任推荐后任,应该说是中国政治的一个优良传统,特别是宰相级别的,国君任命新相听听老相的意见,没有坏处。
读小说《张之洞》,言其将亡之际,小醇王到病榻前问安,张之洞本期望醇王能够像汉初君臣一样,咨询一下“谁将代之”,不料醇王草包一个,压根儿不知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古训,不理会张之洞一肚子的安国大计,像普通探病的晚辈一样,问问饮食,便飘然而去,气得张老爷子老泪横流。
曹参继承相位看上去是众望所归,他上任以后,“举事无所变更,一遵何约束”。天天忙着喝酒打牌。
这就是传说中的“萧规曹随”。
仔细阅读历史文本,还是有东西可聊:
一、曹参在选择干部时,喜欢木讷老实厚重的人,爱给人上纲上线的,贪求声名的,都让下岗。这一条要是真的做到了,干部作风问题应该说解决得不错,大家干实的,不玩虚的,官场内部省事不说,关键给老百姓省钱。官场只要好大喜功,折腾起来就不会消停,往好里说,大家都想做出点政绩,政绩工程要花钱啊,税收增长幅度再大,也不够用,所以政绩工程多为贪渎工程。
二、“卿、大夫以下吏及宾客见参不事事。”什么意思?除了国务委员各部部长,其他的小官来了,不谈工作,只喝酒。说明曹参善于删繁就简,管理度适当,只管该管的人,其他人则通过喝酒来考察一下,酒品即人品嘛,一边喝酒,一边选择后备人才,曹哥哥做的确实是宰相的作业。
孝惠帝也不是像史书上说的一点事也不管,这不,对相国曹参不好好上班也有意见。
曹参问新皇帝:“您看,您和您老爹谁牛?”回答:“老爹最牛,吾不如也。”
曹参又问:“您看我和萧何伯伯谁牛?”回答:“好像是萧伯伯牛哦。”
曹参说:“这就对了,他们都是牛人,我们按他们的办法做就是了,用不着折腾。”
前任前辈的方针政策,我们变与不变,这要因时处置。“凡是派”固然不对,“三把火”也未必就好。中国的官僚体制保守僵化,但搞政治却喜欢动荡不安,喜欢折腾,“黔无驴,好事者船载以入”,政坛本无事,好事者天天要与时俱进,也挺烦人。好举新政,骨子里还是不尊重前任的工作,为赋新词强说愁,不推倒前面的,树立不起自己的,一句话,私心作怪。
老子曾经曰过:“治大国如烹小鲜。”搞政治就像煎鱼,假如煎黄一面需要十分钟,一分钟不能翻,两分钟不能翻,八分钟、九分钟都不能翻,到十分钟再翻。如此,二十分钟就能煎出一条黄鱼。中国政治,两分钟换一个掌勺的,一上来,不管到什么程度,就知道翻,一来二去,鱼都烂了,永远煎不到焦黄的境界,而时间可能已经花了三四十分钟了。
治理大国,是积极有为好,还是清静无为好,确实是政治哲学的大课题。从各国的政治看,激进改革派和极端保守派执乎两端,如何根据当时的实际情况在黑与白之间寻找到恰当的灰度,是大国宰相最重要的工作。如果总理成天忙在具体事务中,不消停地带领人民打完这个攻坚战,再打那个攻坚战,恐非国民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