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昭新
谢昭新,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老舍是带着贫穷离开故国赴伦敦东方学院讲学的老舍于1924年9月14日抵达英国伦敦,至1929年6月底结束了在英国伦敦大学东方学院五年的教书生活,拟途经欧洲大陆回国,他在伦敦生活了近5年的时间,因而对伦敦的城与人也有了较深刻的文化认知。他写伦敦城、英国人的作品主要是长篇小说《二马》,回国后30年代写了《头一天》、《我的几个房东》、《东方学院》、《英国人》、《英国人与猫狗》等文,不仅记述了他所结识的英国人,而且对英国人的特点做了细致的分析。在20世纪40年代所写的长篇小说《四世同堂》中,又描绘了富善这样一个英国人形象。,在人们眼里到外国“讲学”,经济收入该是可观的了,可是老舍“讲学”年薪微薄,加上每月都要寄钱养活老母,他在伦敦依然过着一般市民知识分子的生活,没有摆脱“贫穷”据[美]宁恩承在《老舍在英国》所记:老舍“一个月的收入不到三十磅,既要维持自己的生计,还要照顾老母的生活自然难上加难了”。他在伦敦过的是比“穷学生式的生活还要紧缩”的生活。见曾广灿、吴怀斌编:《老舍研究资料》(上),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5年,第273页。走向上层的绅士殿堂,这就决定了他所接触的城与人,不是贵族式的伦敦的城与人,那现代化的大都市的声光色电、歌舞升平、菜色男女式的喧嚣奢华的文化景观,也不是他所观照描绘的对象。正像他自己所说:“长发的诗人,洋装的女郎,打微高尔夫的男性女性,咬文嚼字的学者,满跟我没缘。看不惯。”老舍:《习惯》,《老舍文集》第1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第491页。更为重要的是老舍以一个中国人的眼光和“中年人”老舍曾说过他做事的时候,终日与一些中年人在一起,于是就(转下页)的认知情感去描绘伦敦,这就使伦敦形象呈现出老舍式的多维的都市文化景观。本文不仅全面考察老舍所描绘的多维的伦敦都市文化景观,包括自然景观、人文景观、民族形象以及民族精神景观,而且探讨伦敦都市文化对老舍的文化思想及其创作所产生的影响。
一
“成了中年人的样子”,他的创作也以中年人的眼光带着“中年人的理想”去观察、去描写的,见《我怎样写〈赵子曰〉》,《老舍文集》第1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第171页。
①李振杰:《老舍在伦敦》,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2年,第39页。
②[美]宁恩承:《老舍在英国》,1970年香港《明报》5、6月号。
老舍在英国期间创作了三部长篇小说:《老张的哲学》、《赵子曰》、《二马》,前两部是写北京的“人与事”,《二马》是写伦敦的“城与人”;前两部是以回忆的方式写“北京”,是记忆中的现实,是过去式的现实,《二马》则是对伦敦的现实观察、体验与文化审视,是现在的现实。而最能体现这“现在的现实”的是老舍对伦敦的自然景色的描绘,他笔下所呈现的伦敦的自然景观是真实的、实在的。李振杰曾将《二马》中描写的地名一一进行寻找、考察,他发现小说中几乎所有的伦敦地名都是真实的,“小说中一共出现了近40个地名,其中有街道、大院、车站、码头、展览馆、教堂、公园、河流等。这些地名绝大部分都是真实的,经得起核对”。①李振杰:《老舍在伦敦》,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2年,第39页。
宁恩承曾回忆说:“有一次我同他坐船沿泰晤士河到汉谟故宫去,那是亨利第八的皇宫,雄居河上,古堡春深,十分优美。他全记下来。又一次到瑞屈港正是日落,我们坐在山坡上,静看太阳西下,红霞晚照,泰晤士河水溶溶,清风拂面。他掏出他的零页纸片,一一记下来以为他日写景的材料。《二马》中的泰晤士河的红霞日落,是经过一番实际体验工夫的。”②[美]宁恩承:《老舍在英国》,1970年香港《明报》5、6月号。而这种经过实际体验的泰晤士河的美景的确是诱人的:
从窗子往外看,正看泰晤士河,河岸上还没有什么走道儿的,河上的小船可是都活动开了。岸上的小树刚吐出浅绿的叶子,树梢儿上绕着一层轻雾。太阳光从雾薄的地方射到嫩树叶儿上,一星星的闪着,像刚由水里捞出来的小淡绿珠子。河上的大船差不多全没有挂着帆,只有几只小划子挂着白帆,在大船中间忽悠忽悠的摇动,好像几支要往花儿上落的大白蝴蝶儿。早潮正往上涨,一滚一滚的浪头都被阳光镶上了一层金鳞:高起来的地方,一拥一拥的把这层金光挤破;这挤碎了的金星儿,往下落的时候,又被后浪激起一堆小白花儿,真白,恰像刚由蒲公英梗子上挤出来的嫩白浆儿。老舍:《二马》,《老舍文集》第1卷,1980年,第405页。
如果我们把老舍在《老张的哲学》里写北京积水潭的美景与这一段写泰晤士河的美景连起来读,你就会发现老舍观察、描写自然景物,对绿色特别偏爱。北京的积水潭有“绿水”、“绿荷”,岸上有“绿瓦高阁”,垂柳在池中形成“绿盖”,微风吹来,摇成“绿浪”。以绿为主色,画面是清新的。而到了写泰晤士河时,除了以绿为主色外,写了浅绿、淡绿、嫩绿,而且还加上水上的白帆,绿色与白色互相辉映,更给人以淡雅清新之感。同样,他写亥德公园的晚景:绿树、清池、池边的小白花、水边上下飞的小白鸥,又是绿色与白色的映衬。他写伦敦夏天的景色:“春天随着落花走了,夏天披着一身的绿叶儿在暖风儿里跳动着来了……街上高杨树的叶子在阳光底下一动一动的放着一层绿光,楼上的蓝天四围挂着一层似雾非雾的白气;这层绿光和白气叫人觉着心里非常的痛快。”同上,第467页。他写瑞贞公园夏季的景色:“花池子满开着各色各样的花,细沙路两旁的大树轻俏的动着绿叶,树下大椅子上坐着的姑娘,都露着胳臂,树影儿也给她们的白胳臂上印上些一块绿,一块黄的花纹。”他写冬天的植物园:“老树,小树,高树,矮树,全光着枝干,安闲的休息着;小矮常青树在大树后面蹲着,虽然有绿叶儿,可是没有光着臂的老树那么骄傲尊严。缠着枯柳的藤蔓像些睡了的大蛇,只在树梢上挂着几个磁青的豆荚;河上的白鸥和小野鸭,唧唧鸭鸭的叫着;地上的绿草比夏天还绿上几倍,只是不那么光美。靠着河岸的绿草,在潮气里发出一股香味,非常的清淡,非常的好闻;河上几只大白鹅,看见马威,全伸着头上的黄包儿,跟他要吃食。”老舍:《二马》,《老舍文集》第1卷,第583页。马威本来是怀着愁闷来植物园的,如今他看着水影,踏着软草,闻着香味,常青树、绿地、白鸥、白鹅,又是这绿色与白色相辉映的美景赶走了他的愁闷,带来了欣喜与欢慰。
是的,老舍以绿色为底色配以白色相映衬的写景方式,的确能给人带来诗一般的欣慰与遐想,这种写景方式,在他以后的创作中仍延续着。比如他写青岛:青岛是颗绿珠。老舍:《青岛与山大》,《老舍文集》第14卷,第59页。他写齐鲁大学:绿楼、绿草地、绿树,深绿的爬山虎把楼盖满,“只露几个白边的窗户”,绿树下有“洁白的石凳”、“白石的礼堂”。老舍:《非正式的公园》,《老舍文集》第14卷,第9页。他写五月的青岛“绿意无限”,除了联接着的“各种绿色”,总不忘向绿色上加“白色”:“那短短的绿树篱上也开着一层白花,似绿枝上挂了一层春雪。”老舍:《五月的青岛》,《老舍文集》第14卷,第92页。你看,老舍真不愧为“自然诗人”了。这位“自然诗人”对都市的奢华喧闹并不倾慕,他倾慕的是淡雅清新、安静幽美的自然之趣,所以在《二马》中特别安排了马威和李子荣两人在一个礼拜天坐火车到邦内地,然后步行到韦林新城去,这也是老舍自己曾去的地方,借此,他让主人公去体验乡村生活,于是就有了对伦敦郊外的乡村景致的描绘:从邦内地到韦林一路上尽是田园风光,绿色的草地,忽稀忽密的树林,“人家儿四散着有藏在树后的,有孤立在路旁的,小园里有的有几只小白鸡,有的挂着几件白汗衫,看着特别的有乡家风味。路上,树林里,都有行人:老太婆戴着非常复杂的帽子,拄着汗伞,上教堂去作礼拜。青年男女有的挨着肩在树林里散逛,有的骑着车到更远的乡间去。中年的男人穿着新衣裳,带着小孩子,在草地上看牛,鸡,白猪,鸟儿,等等。小学生们有的成群打伙的踢足球,有的在草地上滚。工人们多是叼着小泥烟袋,拿着张小报,在家门口儿念。有时候也到草地上去和牛羊们说回笑话”。“英国的乡间真是好看: 第一样处处是绿的,第二样处处是自然的,第三样处处是平安的。”老舍:《二马》,《老舍文集》第1卷,第625—626页。老舍说的这“乡间真好看”的韦林新城,“建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英文全名的意思是韦林花园城。它的确是个花园城,所有的建筑都掩藏在绿色的树林里,市中心是个大花园,周围的商店也都被树木遮掩。街上行人、车辆不多,更看不见马车了,到处显得非常整齐、美丽、安静、舒适”。李振杰:《老舍在伦敦》,第56页。老舍用如此多的笔墨书写“英国的乡间真好看”的自然景色,这正体现了他身居繁华的都市而对自然、平安、绿色如画的乡村之境的倾慕,代表了他欲在都市与乡村之间寻求理想之地的文化愿望。现代城市文明发展到一定程度,“城市的乡村化”,城市文化追求乡村文化的自然之趣,大概可以成为“都市人”的共同的文化愿望,因此,老舍所描绘的所倾慕的“自然、美丽、安静、舒适”的带有田园风光的韦林新城,也就成了都市文明在现代化进程中人们共同追求的理想文化了。
二
老舍在都市文化中追求乡村文化的自然之趣,这只是他作为“自然诗人”书写伦敦自然景观的文化思想的一个方面;而另一方面,他更是一位“社会诗人”。他以“社会诗人”的情感去描绘伦敦的“城与人”,即出现了对伦敦都市人文景观的多维审视,这种审视与他对伦敦自然景观的欣赏、倾慕态度不同,他对伦敦都市的人文景观既有欣赏又含批判、沉思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