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是从一个古老的农业国走到现代文明的工业国,是从封闭自守的老北京走到开放发达的英伦敦的。他到英国的头一天就感到“这不是一个农业国”。老舍:《头一天》,《老舍文集》第14卷,第21页。伦敦的房屋、街道、广场、教堂、饮食习惯、服饰衣着、节令习俗、生活观念,等等,都与北京不同,他笔下呈现的不是一个农业国的文明,而是一个发达的工业国的现代文明。他刚到伦敦,就发现车站、地铁、咖啡馆等地方,“外面都是乌黑不起眼,可是里面非常的清洁有秩序”。伦敦中等人的住房,大多是二三层的小房,红砖青瓦,“那些房子实在不是很体面,可是被静寂,清洁,花草,红绿的颜色,雨后的空气与阳光,给了一种特别的味道”。他从伦敦人住房感受到“它是城市,也是农村”,而这些房屋“表现着小市民气,可是有一股清香的气味,和一点安适太平的景象”。同上,第22页。老舍在伦敦的住房以及《二马》中的温都太太家的住房(马则仁、马威到伦敦住在温都太太家),也都体现着老舍所记述的“表现着小市民气”的景象,具有静寂、清洁、安适的特点。这与老北京市民居住的多是四合院的平房和“大杂院”的旧房不一样了,同是在住房中体现“小市民气”,伦敦的“小市民气”带有“工业国”的现代文明特征,北京的“小市民气”带有“农业国”的安稳、凝固、沉静的特点。就街道论,《二马》中温都太太家住的戈登胡同,那是个不大不小的胡同,路是柏油碎石子的,两旁都是些两层小房,走道上有小树,多像冬青,结着红豆,这些胡同给人的感受同样是静寂、清洁、安适的。与这种寂静、清洁的房屋、胡同不同,伦敦的广场、大街则是喧闹的。《二马》描写最多、最细致的是牛津大街,它位于伦敦中心,是一条最繁华的商业街,街上的铺子“差不多全是卖妇女用的东西”。平时人很多,人挨人,人挤人,一刹步,一伸手,就要碰到别人。除了人多,便是车多,“街上的汽车东往的西来的,一串一串,你顶着我,我挤着你。大汽车中间夹着小汽车,小汽车后面紧盯着摩托自行车,好像走欢了的鸵鸟带着一群小鸵鸟。”远处近处全是车,前后左右全是车,“全冒着烟,全磁拉磁拉的响,全仆仆吧吧的叫”,整个街道形成了“车海”老舍:《二马》,《老舍文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第407、445页。。老舍对伦敦繁华喧嚣的景象,如此的“车海”并不欣赏,他感受到那现代化的繁华喧嚣的背后,带来了“车海”对空气的污染,对静寂、清洁、自然的环境破坏,因此才有对伦敦的感喟:“伦敦真有点奇怪:热闹的地方是真热闹,清静的地方是真清静。”同上,第446页。显然,老舍对伦敦形象的两面,欣赏的是那“真清静的地方”。
从老舍对伦敦房屋、街道的描绘中,我们能够看到“这不是一个农业国”,体现了都市文化现代化的人文景观,那么再深入考察老舍对教堂的描绘,就更能够体味到伦敦都市文化的特殊的人文景观了。《二马》重点写了圣保罗教堂,李振杰曾对这个地方做过核对与统计:“在小说中圣保罗教堂出现过11次,是作家着意最多的一个地点。马家的古玩铺就在教堂左边的一个小斜胡同儿里。”李振杰:《老舍在伦敦》,第47页。其实这11次有9次只是提到“二马”(马威、马则仁)到圣保罗教堂或从古玩铺望见教堂或听到教堂的钟声,简单地用一两句话带过。他没有对圣保罗教堂面貌做整体的描写,也没有对圣保罗教堂的历史做文字的讲述,只是有一处提到了马威听了李子荣讲了教堂的历史,然后就关了古玩铺的门回去了。值得注意的有两处写圣保罗教堂,虽然用墨不多,但很能够体现老舍的文化思想。一处是在一天的中午,父子两个出了古玩铺,他们望见教堂的塔尖,老马说教堂是不坏,塔尖把铺子的风水夺去了,他似乎把基督教全忘了,一个劲地抱怨风水不好。而马威不同,他“仰着头儿看圣保罗堂的塔尖,越看越觉得好看”。老舍:《二马》,《老舍文集》第1卷,第455页。另一处是写马威因失恋带着沉闷,“走到圣保罗堂的外面,他呆呆的看着钟楼上的金顶;他永远爱那个金顶”。同上,第437页。从这两处的描写可以看出,老马是信基督教的,可是他从中国的风水迷信观念出发,抱怨教堂破坏了他家铺子的风水,可见他忘了对基督教的虔诚。而小马对基督教是非常虔诚的,所以他看到教堂的塔尖,“越看越觉得好看”,特别爱那个“金顶”。在老舍看来,“金顶”象征着基督教的精神,他同小马一样,爱那个“金顶”,对基督教十分虔诚。老舍对基督教的深厚情感,也隐藏在他对伦敦圣诞节的生动描绘中,“圣诞节的前一天,伦敦热闹极了”。街上拥挤的人们,忙着购买送人的礼物,“街上的铺子全是新安上的五彩电灯,把货物照得真是五光十色,都放着一股快活的光彩。处处悬着‘圣诞老人’,戴着大红风帽,抱着装满礼物的百宝囊”。圣诞晚上,人们盼望着“救世主”的降临,祈求天下四海兄弟的太平。“教堂的钟声和歌声彻夜的在空中萦绕着,叫没有宗教思想的人们,也发生一种庄严而和美的情感。”老舍:《二马》,《老舍文集》第1卷,第560页。联系他早年参加基督教,而眼下对教堂的“金顶”的热爱以及对教堂的钟声和歌声的衷情,你就可以感受到他的基督教文化思想在《二马》里也做出了“庄严而和美的情感”表现,而且这种基督教文化思想在他以后的创作中仍有着时隐时现的表露。
老舍在对伦敦的人文景观进行考察时,总不忘对英国人的生活方式、生活习惯、生活观念的审视。在老舍笔下,英国人在饮食方面是以面包、牛肉、甜点心等为主,爱喝啤酒,喝茶要加牛奶,饮食简单而富有营养,讲究卫生,甚至饮食的摆放也要体面、干净、漂亮。老舍借着马威的眼光写道:“马威再细看人们吃的东西,大概都是一碗茶,面包黄油,很少有吃菜的。”李子荣则向马威发出感叹:“唉,英国人摆饭的时间比吃饭的时间长,稍微体面一点的人就宁可少吃一口,不能不把吃饭的地方弄干净了!咱们中国人是真吃,不管吃的地方好歹。结果是:在干净地方少吃一口饭的身体倒强,在脏地方吃熏鸡烧鸭子的倒越吃越瘦……”同上,第461页。由此显示出东西饮食文化的差异。如果我们将这里的李子荣的感叹与《老张的哲学》里所写的进北京的饭馆要经过的“五关”(以表现脏、乱、差、喧闹、醉酒为主)对照着读,就会感到老舍对中国饮食文化持一定程度的批判、讽刺态度,而对英国的饮食文化有衷情、赞赏的成分。当然,老舍对英国人的生活方式、生活习惯尤其是生活观念,又多含批判、否定的因子。《二马》一开头就写马威到海德公园,领受了那里自由演说、自由辩论的情景:一圈圈的人群围着站在红旗下的演讲者,演讲的内容各种各样,有谈政治的,有讲宗教的,有评论世界大事的,听者有赞同的就报以热烈的喝彩,有不同观点的就进行激烈的辩论,而警察又在自觉地维持秩序,使这里显得既热闹又文明,没有像《赵子曰》中所写的学生们打校长、打教员、闹风潮的“起哄”局面。因此,对这样的自由论坛,马威愿领受,老舍也比较欣赏。但是,老舍对伦敦的各种赛会、赌赛马、赌足球比赛的结果等不以为然,带有揶揄与讥讽,他看到了英国人贪玩贪闲的一面:“溜冰场,马戏,赛狗会,赛菊会,赛猫会,赛腿会,赛车会,一会跟着一会的大赛而特赛,使人们老有的看,老有的说,老有的玩,——英国人不会起革命,有的看,说,玩,谁还有工夫讲革命。”老舍:《二马》,《老舍文集》第1卷,第399页。“英国人的好赌和爱游戏,是和吃牛肉抽叶子烟同样根深蒂固的。”同上,第614页。但是,老舍又认为“从游戏中英国人得到很多的训练:服从,忍耐,守秩序,爱团体”。同上,第636页。他对英国人的“守秩序,爱团体”的国民性格多有赞赏。他还对英国人的守法度、遵守时间观念大加赞赏:“英国人是事事讲法律的,履行条件,便完事大吉,不管别的。”同上,第441页。老马睡懒觉不按时起床吃早饭,过了规定的时间,再想要早饭吃,温都太太答应给他重做,但要再付一个先令,可见温都太太是严格按照他们双方签订的契约行事。英国人讲究法度、讲究时间观念,老舍深深感到:“城市生活发展到英国这样,时间是拿金子计算的。”人们的交际来往是遵循“时间经济”同上,第510页。的。老舍到伦敦的头一天就深有体验,赞赏埃文斯的遵时守信:“易教授早一分钟也不来;车进了站,他也到了。”老舍:《头一天》,《老舍文集》第14卷,第21页。他在《我的几个房东》中称赞两个老姑娘中的妹妹的“勤苦诚实”,佩服她的“独立精神”,同时又认为“这种独立精神是由资本主义的社会制度逼出来的”。老舍:《我的几个房东》,《老舍文集》第14卷,第70页。英国人虽然“守秩序,爱团体”,遵时守信,有“独立精神”,但他们对外人冷漠、傲慢并且有偏见,万事不求人,不易交朋友,“非常高傲”。老舍:《英国人》,《老舍文集》第14卷,第65页。总之,老舍对英国人、英国形象的审视,显示出他对伦敦都市文化思想的双重矛盾性:他既欣赏英国人的特立独行、勤奋自强的精神,又不屑于英国人的冷漠、傲慢的“绅士”风度;他既称赞英国人的“守秩序,爱团体”,讲文明,又反感他们的保守、冷漠、自私;他既倾慕英国的富强文明、民族自信,又特别痛恨他们对华人的极端的民族歧视,因而他在《二马》里抒发了对歧视、奚落中国人的亚历山大等英国人的愤懑,表达了对“真爱中国人”、无民族偏见、富有新思想的凯萨林这样的英国人的亲近感。
三
老舍在《我怎样写〈二马〉》中说他写《二马》时“开始决定往‘细’里写”,这往“细”里写不仅包括老舍自己所说的“心理分析与描写工细”,而且在我看来还含有小说叙事视角的多重性。《二马》里既有老舍视角下的或“二马”视角下的伦敦城、英国人、英国形象,又有着英国人、伦敦城视角下的中国人和中国形象。这小说叙事视角的多重性,是由他创作《二马》的文化思想决定的,他写《二马》的意图是“在比较中国人与英国人的不同处”,分析“他们所代表的民族性”。老舍:《我怎样写〈二马〉》,《老舍文集》第1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第175页。这种比较分析、鉴别、判断、批判的文化审视,又是作为“哲理诗人”的老舍往“细”里写的重要内容。
老舍在写《老张的哲学》、《赵子曰》时就继承了五四新文学的“启蒙现代性”主题,《二马》同样坚守了五四“思想启蒙”的新传统,以“启蒙主义”为主导审视中国人的国民精神。不过,《二马》的文化审视与《老张的哲学》、《赵子曰》不同,它是通过对中国人与英国人以及中国与英国两个民族进行比较分析,既展示了现在的中国人和中国形象,也展示了现在的英国人和英国形象。上一节我们主要论述了中国人视角下(主要是作者视角和作品中的人物“二马”视角)的英国人与英国形象,本节主要论述伦敦城和英国人视角下的中国人和中国形象。在伦敦城和英国人的视角下,老马(马则仁)这位“背后有几千年的文化”,“代表老一派”的中国人,处处显得落后、守旧、愚昧与荒唐。他的生活方式、思想观念与伦敦城格格不入:到伦敦的第一个早晨就因睡懒觉吃不上饭、用不上热水而生气,“早知道这么着,要命也不来!”他过不惯西方生活,为吃不到北京的饽饽而纳闷。英国人喝茶加牛奶,吃饭少菜,爱养狗而不爱种花,他感到奇怪而不屑一顾。英国人时间观念强,把时间当作金钱,他则慢条斯理,懒散闲静,毫无时间意识。英国人满脑子商业观念、市场意识,做买卖赚钱,他认为做买卖是“没出息,不高明”,俗气。英国人讲究地位,但并不贪求做“官”,他则满脑子的“官本位”思想,认为“发财大道是做官”,他要马威读书,也是为将来回国好做官。英国人自尊自傲,有进取“独立精神”,而老马则自尊自傲,“对将来他茫然,所以无从努力,也不想努力”。老舍:《我怎样写〈二马〉》,《老舍文集》第15卷,第176页。英国人做生意讲究商机、策略,以“利”为重;老马则讲究礼仪文明,以情义为重,保持老北京的古旧商业情调。李子荣按西方人做生意的法子,给古玩铺做广告,老马则按老规矩、老气度,拒绝广告。英国小孩骂他“老黄脸”、“挨打的货”,他则投以笑脸、无动于衷。亚历山大欺骗戏弄他,将他灌醉,他不思反抗,还依然和他交往、讲交情。老舍以如此老派的中国人与英国人对比,既表露了他对中国国民性的批判精神,又彰显了他对英国人的某些民族性格的欣赏态度。但是,老舍对英国人的欣赏是有限的,英国人对中国人的民族歧视又使他特别反感、愤慨。他在《二马》里写出了英国人对中国人的歧视,不单是学校、商店、大街上的行人鄙视中国人,就连饭馆跑堂的甚至连妓女也看不起中国人,由此发出了国弱受人欺的呼喊:“国家衰弱,抗议是没有用的;国家强了,不必抗议,人们就根本不敢骂你。”他真诚地期盼着中国的富强、民族的复兴。
老舍在《二马》里又通过新一代中国国民小马(马威)、李子荣与英国人的对比,让人看到作为“新文化”代表的中国人的进取务实精神。中国新一代的国民热情谦和、敏感要强、活跃进取,“个人的私事,如恋爱,如孝悌,都可以不管,只要能有益于国家,什么都可以放在一旁”。老舍:《我怎样写〈二马〉》,《老舍文集》第15卷,第176页。同时又让人看到了英国的年轻人像保罗之流,则整天无所事事,喝酒肇事,自私褊狭,妄自尊大,显露出西方物质文明烛照下的精神危机。老舍在英国还体验到“英国人很正直”,做事认真,“自重”,但英国人又傲慢且对人存偏见,“非常高傲”,万事不求人,不愿谈政治、谈宗教、谈书籍,乐于“论赛马、足球、养狗、高尔夫球等”。老舍:《英国人》,《老舍文集》第14卷,第65页。他真切地感受到了英国人的保守、安稳、不喜革命、高傲冷漠的“绅士”风度。可见,英国的国民精神潜藏着抑制现代化发展的危机,而中国新国民如饥似渴地向西方现代文明求科学、求进取的精神,又预示着民族复兴的希望与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