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未来将是做什么的专家呢?我想入非非。老师每次在全班同学的面前赞美我的作文,我的心都快乐地跳着,脸烧得滚烫,老师组织学校文艺宣传队排练发生在1962年浙江省沿海的红色反特小歌剧《东海小哨兵》,我扮演其中的特务乙,每当我登台亮相把特务乙表演得惟妙惟肖唱“四面楚歌无处投……”,台下的观众全部会站起来观看,我这位小配角竟然成了戏中仅次于女主角放羊女孩“小红”的二号人物,老师背后夸奖我是个天才,不仅学习好还有表演天才!这个表演天才尽管没有让我成为电影明星,但后来让我在某个行业成了名人功不可没。我心里热乎乎的,有同学就忌妒了,说:“邰勇夫谈恋爱!”说我与扮演放羊女“小红”的张雅杰谈恋爱,张雅杰家是铁路上的,属于城镇户口,她有一双炽热美丽的大眼睛,每当排练我与她的剧情时,我都会兴奋甜蜜得心跳,有相当一段时间我陷入了单相思,放学或上学的路上,除背后若即若离跟踪着那条野狼之外,就如真的一样幻觉着张雅杰与我并肩行走,走着走着,我好像还拉着张雅杰的纤纤小手腾云驾雾般飞向一个响着教堂钟声的圣殿。那时候,我正在读前苏联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觉得我是书中苏联卫国战争中的英雄保尔·柯察金,张雅杰是少女冬妮亚。
那个时代上学等于没上。报纸广播号召教育要革命,怎么样的革命呢?走五七道路学工、学农、学军,穷乡僻壤的农村中学学工学军都学不上,只有学农。学农学什么?学最原始的用锄头锄地,用铁匠铺锤打出的粗笨的镰刀收割庄稼,给本公社管辖区内的各个生产大队做义工。这个时候我又在思索:人们要学习,但为什么世界上的一些明显荒诞不经的事又都是有学问的精英们干的?
劳动是自由的,轻松的,同学们边劳动边玩耍边说着各种各样的笑话,不用像贫下中农广大社员同志们那样起午更爬半夜,农闲时可以复课读书。读书的相当一段时间,每天第一节课是“天天读”,学毛主席过去领导中国革命走向胜利的纲领性文件《纪念张思德》、《愚公移山》、《纪念白求恩》,那时候把毛主席这三篇文章叫老三篇。后来 “天天读”取消了,但学习时紧时松,时而来阵风批判读书无用提高教育质量,时而又来阵风批判分数挂帅走白专道路,抽风似的。后来我又幸遇了一位优秀的理化老师,是我国著名大数学家华罗庚的得意门生,每堂课,他都会给同学们做各种各样有趣的理化试验。
我蒙生了对物理、化学的强烈热爱,老师请我做理化科代表,张雅杰做另外一个班的理化科代表。每当上理化课或是做作业之时,我心里就常常默念着:“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我要当爱因斯坦、牛顿那样的人物。”
那时,我有了走天下的宏愿,学农时在田头小憩,看着一列长蛇般的火车从遥远的地方驰来又渐渐隐入崇山峻岭,我的思绪就像长了翅膀一样跟着那火车飞走了。我想:学好数理化,将来我就可以上大学,就可以当大名鼎鼎的让世人瞩目的可以拿诺贝尔奖的科学家。功成名就的那一天,我会穿着漂亮的皮夹克领着美丽的姑娘从遥远的北京或是上海、广州……反正是南方的无比繁华的某个大城市荣归故里衣锦还乡,在我家居住的那个母系氏族社会的原始部落的山坡上,采集五彩缤纷跟我的爱妻一样美艳无比的鲜花。我那花一样的爱妻不小心娇嫩的小手被刺破了,我就把爱妻的小手含到我的嘴里轻轻地吮啊吮,直到爱妻破啼为笑不疼了为止。我心仪的“爱妻”就是张雅杰。每天上学来,我第一眼要寻找的就是她,如果她在班上,我的心就一阵阵甜蜜,一旦找寻不到她的身影,我就失落、悲哀、恐慌、窒息得要死。但少年时的我很怪,越是想她、渴望见到她,一旦教室里只有我和她时,明明她温柔甜美地冲我微笑我却不敢正视,远远地躲着,逃避着,装做无动于衷地埋头做作业。我在学校里面是“著名作家”,我在县文化馆油印的小报上发表了一篇小故事,发表小故事第一个赞美我的是父亲,父亲说:“我们的喀秋莎这下子全县人民都会知道了!”因此我心灵地震了相当一段时间。发表这篇小故事对我的人生前途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那时候学校已经不再考试,没有考试就无法显示我的出类拔萃与众不同,发表这篇小故事让常常因为父亲的问题而自卑的我找回了自信。因此我被列为我们县文化馆的重点业余作者,每次县里举办的文艺创作学习班都是县委文教办下发红头文件点名要我去参加,学习班请来的老师或者是省里的著名艺术家或者是省刊的大编们,在学习班上我认识的第一位文学大编是《黑龙江文艺》的小说组组长鲁秀珍。鲁秀珍戴副黑框眼镜,白皙的脸颊,雍容大方,那时候,哪位作者能经她的手,发一篇大作在省刊上,比考上北京大学都光荣。这样的大人物,我想她每天绝对不会吃玉米面饼子,玉米面糊糊、玉米大碴粥之类的,五谷杂粮一概不会吃,这样的大人物只能吃比蜂蜜、比牛奶还要精美的食物。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中午吃饭,她跟我们共桌吃同样的饭菜,我非常光荣地坐在了她的旁边,她点了份油炸带鱼,吃完饭,剩下两小块鱼,她微笑着用一张稿纸蒙上,把剩下的两小块鱼连同盘子放在了窗台上,嘱咐服务员千万别给扔掉,她晚上还要吃。我被点名参加县里的文艺创作学习班不仅不收费,县文化馆每天还要付我8毛钱的工资,10天的创作学习班可以挣8元钱。可以住县委招待所,县委招待所的被子雪白,我睡在松软的被子里喜欢用牙齿咬那洁白的被角,服务员个个都像白雪公主,有油条豆浆大馒头还会有县长县委书记参加的非常隆重的会餐,餐桌上的一道东北招牌菜我至今不忘,那叫苏白肉,是大肉片裹了糖油炸而成的,吃进嘴里香甜脆。我尤其迷醉在学习班上才能够得到的那种被老师们赞美为“神童作家”的感觉,那种感觉很尊贵,每次学习班结束很久了,我去县城赶集兜售山货归来的时候,我都要到举办过学习班的县委招待所里去闻闻那里的气息重温当时的心跳。
后来我往附近的几个县的文化馆投稿,于是我成了几个县的重点业余作者,在这些不仅无偿还有钱挣的文艺创作学习班上,我学习戏剧创作、曲艺创作、小说散文诗歌创作……
这一切都使我令女生们特别羡慕。在学校文艺宣传队演《东海小哨兵》有一场戏,放羊女“小红”张雅杰拉着装扮成解放军的我的胳膊说:“解放军叔叔上我家喝口水吧。”周围观看的女生们都唆使幸运无比公主般美丽的张雅杰:“掐!狠劲掐!”
张雅杰就娇羞地趁机狠狠地掐我几下。唉,我得以实现爱情梦想的精神寄托那一天土崩瓦解了!
华罗庚的得意门生正要讲物理上的质量和重量、化学上的化合价突然要调走了,老师走的那天,我用采蘑菇、刨药材挣来的钱买了一本精美的笔记本,眼含热泪送给老师。取而代之的理化老师只会照本宣科,只会在黑板上抄写教材上有现成答案的例题,没有答案的练习题他一道也不会!整个六、七年级初中最重要的数学、物理、化学课竟然是空白。
1976年7月,14岁的我,三道沟中小学七年一贯制的“初中”毕业了,少年人自由自在的时代宣告结束。在此之前,我有寒暑假、有星期天,秋天的季节,可以自由地上山刨药材、采山里红、榛子……冬天可以进县城赶集或是上牡丹江的百货大楼门前卖山货,赚下的钱除了如数地交给母亲,每次进城还可以买一本小说来读。毕了业回到农村叫返乡知青,每天每天将被束缚在土地上面朝黑土背朝天地耕种一辈子,将如同原始部落所有村民一样不要说走天下了,坐火车的滋味一生都没有机会去享受,我将和他们一样默默无闻地生默默无闻地死去。想到这些我不寒而栗,那时候想实现走天下成为不同凡响的人物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参军,一条是上大学,这两条路我都走不通。那时候上大学是群众推荐,但推荐谁也推荐不到我头上。当时有一部著名影片叫《决裂》,意思是与传统的应试教育彻底决裂,怎么决裂呢?一个毫无文化基础的青年农民报考大学,被代表“反动教育权威”的校长拒绝,问那位农民:“你有什么资格?”农民正不知所措,代表教育改革者的党委书记举起那位青年农民结满硬茧的大手气吞山河地说:“这就是资格!”
满手老茧既然是那个时代上大学的资格!当然,这只是对一部分人,对于像我这样的年轻人来说,就是双手结两层老茧也没有资格。
那时候,年轻人想上大学必须参加生产队劳动两年以上,家庭出身与参军的要求一样,要根红苗壮,要祖宗三代旧社会讨过饭拖过打狗棍的贫下中农。而我:小白奴——黑五类的儿子。毕业前夕的班会上,一位家庭成份是富农的同学向班主任提问:“出身不好的子弟有没有机会推荐上大学啊?”
同学们先是诧疑然后是嗤之以鼻地嘲笑,班主任不置可否。班主任经常向同学们灌输:“贫下中农子弟根红苗壮,说错了话那是无意的,地富反坏右子弟说错了话那就要上纲上线了!(这样的言论也是那个时代最有学问的人创造的)”若干年后,这样的话人们一定认为匪夷所思,但永远都不要嘲笑历史,无论社会怎么样往文明迈进,历史上曾出现过的匪夷所思的观点、荒诞不经的事件总会不断地再现,只是变换一种形式粉墨登场。
我的脸一阵火辣辣,仿佛同学们嘲笑的、班主任冷眼而视的不是那位富农子弟而是我。我不只一次地幻想过:让命运给我一次机会,哪怕去读当时的所谓“七二一”大学(类似后来的电大)、函授、哪怕给我一个能够学习的环境,身旁有一位大学教授可以请教也行啊!上大学,对我来说是梦,我不敢奢望,但我不甘心,因为我还有一个更让我心狂跳的伟大梦想:我要做马克斯那样的人物,马克思一生贫穷,但他拥有美丽的燕妮,他一生致力于全人类的解放,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在呕心沥血地书写让人类获得自由、让世界发生巨大变革的《资本论》。我也写一部震撼全世界的伟大作品,用我的作品捍卫真善美,批判假丑恶。我要做一个高尚的人,做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做一个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人。每想到这些,我就热泪盈眶,感觉到人生的伟大和壮美。
中学毕业,我用眼泪换得母亲的支持,母亲去生产队跟队长苦苦哀求给我借了五块钱和同学们去牡丹江东方红照相馆拍毕业照。那是我和同学们的盛大节日。同学们每人凑一元钱举办了晚宴,那时候生啤酒二毛钱一大碗,最贵的炒菜溜肉段8毛钱一大盘。酒桌上我干了一大碗,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大碗喝啤酒,第一次感受酒后的快感,压抑在心头上沉重的忧郁、烦恼、比人矮一头“小白奴”的自卑感都被生啤酒冲走了,剩下来的只有快乐,回来的火车上,嘴合不拢总是想说话,第一次大胆地直视我心仪已久的张雅杰。从牡丹江回我家居住的原始部落要乘两个小时的火车到熬头小站下车,趟过一条大河,再走三个小时的山路才能到家。
那个晚上,我和几个要好的同学留宿在熬头的同学家。张雅杰的家正住在这里。那正是夏天的夜晚,明媚的月亮悬挂在夜空中,附近的一棵千年古柳树影婆娑。两面柞树杆夹成的篱笆形成的狭窄的胡同之间,我与张雅杰第一次面对面背靠着篱笆近距离单独接触。小村边上的大河在哗啦哗啦地响着川流不息,周围的田园一片蛙鸣,男同学的家里传出动听的口琴独奏曲:“莫斯科郊外的夜晚”( 那时候这首美丽的爱情歌曲是禁歌,公开地唱这首歌会引来牢狱之灾)。天上是一轮明月,对面是少女的一往情深的明眸,凉爽的夏风拂过少女美丽的面庞又吹到我的脸上,我心潮起伏像大河奔涌。在她面前,我一直都是自卑的,一直担心着,她会风言风雨地知道我的家庭情况,父亲的情况。她一双好看的眼睛直视着我,在月光下温情脉脉地鼓励我:“邰勇夫,你会有前途的。”
我说:“我要上大学!我要当专家!”
她默默地点头,似乎有朝一日我能够上大学当大名鼎鼎的专家也是她一生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