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满腹惆怅地回到原始部落,先是别无选择地跟随原始部落的村民们“上至白发苍苍下至开裤档”去海浪河兴建引水上山的水利工程,那个水利工程规模之浩大,比当年秦始皇征调全国人民筑万里长城还要大,这个后来经专家测算要倾全省财政之力都难以完成的浩瀚工程,就凭公社书记的一句豪言壮语,一个仅拥有十几个穷困自然村三千多瘦劳动力的小小三道沟公社就如盘古一样去开天地了。海浪河是我们原始部落所属的三道沟公社境内唯一的一条河流,默默流淌了几万年了,两岸土地肥沃森林茂密,自古以来风调雨顺,公社书记去了趟全国人民天天唱天天学的“学习大寨呀赶大寨,大寨的红花遍地开”的山西大寨,回来后站到海浪河边上,披着风衣,风衣的一角被风掀动着,虽然小个不高但很有伟人气派,瘦如鸡掌的纤手一挥,“人定胜天!引海浪河上大顶山!”于是这个引海浪河上大顶山的工程从1970年代开始,年年建、月月建、天天建,建得农民夏天穿不上单,冬天换不上棉,晚上一家人扯一条烂被子盖,直到若干年后我长大成人旧地重游,让我无限伤感,昔日动用几千男女老少出义工,连续十几年兴建的引海浪河上大顶山的浩大工程已经停了,剩下个孤零零500米高的钢筋混凝土筑成的吊水楼,还有一条永远废弃的蜿蜒几十公里长的人工渠。据说这个工程前后十年只炸药雷管就花了一亿元!折合成现在的价钱至少十亿人民币。
这一天,是我回到原始部落成为人民公社社员的第一个劳动日,我把毛主席在革命战争时期的语录写在牛粪纸封面的笔记本的首页上:“看一个青年是不是革命的,拿什么做标准呢?拿什么去辩别他呢?只有一个标准,这就是看他愿不愿意,并且实行不实行和广大的工农群众结合在一块。”
毛主席的这段语录若干年之后我认真思索,仍然有指导意义,广大的人民群众是谁?就是接受你服务接受你商品的广大消费者,你再牛你再有本事,广大消费者不接受你,市场不接受你,你就会被束之高阁!后来我认识一位非常优秀的科技发明家,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材生,搞了一项很好的产品,把自己的一个资产一千多万元的汽车修理厂全部抵押了进去,仍然毫无回报,怎么回事呢?他始终不肯在如何感动消费者、拓展市场方面投入些人财物,最后他的企业彻底垮了,倾家荡产、身无分文了,一天深夜里他终于想到一个让市场接受他产品的好办法了!他站在一座大桥上,望着脚下的涛涛江水,想着头朝下还是就这么直立着跳下去呢?他要以这样极端的方式引起广大消费者对他的关注,——宁肯自杀也不肯与“广大的工农群众结合在一块。”于是,就有了后来的这位科技发明家发生在中国改革开放年间的人生悲剧。
人们喜欢走极端,本来毛主席的这句话放之四海而皆准,一走极端就如一个小小公社为了农业学大寨非得搞个有百害无一益、劳民伤财的浩瀚工程一样荒诞不经了。那个年代,非得让我这样一个未成年人告别书本告别学校,别无它想,死心踏地依附与黑土地,和脚上粘有泥巴,身上有牛屎味的原始部落的农民共命运、共呼吸、共劳动。
上午锄玉米,玉米地特别漫长,我怎么样拚命试图与“广大的工农群众结合在一块”与他们肩并着肩出大力流大汗,好好表现,好有机会被群众推荐上大学,却怎么样也赶不上他们,原始部落的孩子大部分八、九岁就开始参加生产队劳动,成年人称整劳力,未成年人称半拉子(方言:即半个劳动力),整劳力锄地锄一根垅,半拉子可以锄半根垅,那些年仅八、九岁脸色黝黑的半拉子都在我的前边,我越拉越远,拉下足有半截地,乡亲们戏称我是“打狼的”。收工回来的路上,两胯又疼又酸,我有点泄气,我想:自己就不能像路边的石头,任凭风吹雨打?想是这样想,说是这样说,做到真是太难了,繁重的体力劳动能把人的身体压垮、把理想挤空,上大学啊也许真的没指望了。
我渴望下雨,下雨可以不出工,可以在家看书,看什么书呢?显然现在看数理化是没有实际意义的,因为万一有机会上大学也不考试。我看父亲1950年代的藏书:艾思奇的《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苏共(布)党史》,前苏联斯大林时代的《政治经济学》……看不懂这些书,看不懂硬逼着自己看,我想这些革命理论可以在政治上指导我文学创作。我在雄鸡第一声鸣叫中迷迷糊糊地起来,正准备出工打早垅(早晨三、四点钟下地干一阵活,六、七点钟回来吃早饭的这段时间)。然而,挂在村头老榆树下的那个有道裂纹的马车轮毂却没有按时敲响,我以为一定是生产队长睡过头了,正暗自窃喜,听到外边淅淅沥沥的雨声还伴有阵阵雷声,我大喜过望,我如饥似渴地读起那些难以读懂的政治类图书,铰尽脑汁地杜撰我写作计划中的故事,时不时地打瞌睡,头像捣蒜似地不停地“捣”在书本上,我坚守着,向洪水般席卷而来的瞌睡挑战……
我寡不敌众,像一棵稻草人一样被汹涌而来的困倦冲走了,但也只那么一小会,突然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支撑着我一跃而起,我要冒雨远征,邀伙伴卢晓明进山刨药材。这个时候的农民一年忙到头除了能挣够口粮没有一分钱赚,家庭生计还有我经常要到县城新华书店买下的一本心爱的图书,全靠上山刨药材采蘑菇和家里养的几只生蛋的瘦母鸡。那时候的鸡蛋好吃,真香啊!谁家炒了一只鸡蛋全村人都会闻到,都会流口水,只是谁家也舍不得吃,鸡蛋在我们原始部落可以充当货币,一只鸡蛋到小卖部可以换一支铅笔一个练习本,拿到城里去一只鸡蛋能卖一角八分钱,城里人都把鸡蛋叫金蛋。原始部落的人们都把鸡屁股比喻成农业银行。我有理想热爱学习,但也热爱挣钱为家庭生计负责。
那天我和卢晓明足足跑出去十多公里,满载而归的路上,暴雨如注,山水顺着山间小路从我们的两腿之间打着旋涡急流而下,冲得我们站不住脚,只能随着激流拚命地奔跑,跑出山谷,天上的阴云伴着雷声飞走了,群山被刷洗的清翠欲滴,原野中的小白桦树,就像刚刚梳装完毕的小姑娘,像我的冬尼亚——美丽的张雅杰那样清秀挺拔。我们抹去脸上的雨水,放下湿淋淋、沉甸甸、装满药材的背篓,攀上一块巨石,我被从巨石下边斜着生长出来的一棵弯曲矮小的柞树所吸引,那棵柞树虽然比山腰上的杂木林矮小,但树干遒劲树冠枝繁叶茂,我想它顽强不屈地从巨石下生长出来,寻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光明,它是何等的坚强有力啊!它的力量好像传输到了我的身上,我眺望远方,对未来再一次充满信心。
我第一次用“未来”这个美妙的词替换了东北乡村土话“赶明儿个”:“赶明个……不!未来,我们都去干什么呢?”
卢晓明说:“当科学家!”
我说:“我要走遍祖国的大山、大河……当一名旅游家!”说这话的时候我心一阵狂跳,我想起了张雅杰,如果我能够走天下的话,我每到一个著名的地方,都要采一片绿叶或是一朵美丽的小花寄给张雅杰,让她为我走天下而自豪!少年时代是梦季,梦得越是五光十色,未来越会丰富多彩,此情此景,我全凭兴致脱口而出的一句“我要走遍祖国的名山大川,当一名旅游家”后来应验了,我用两条腿为祖国960万平方公里的大好河山梳梳子,梳遍了中国每一座城市。
说到旅游,我和卢晓明争论了起来,我说首先要去看首都北京天安门,他说首先要去看长城;我说去看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黄河,他说去看世界上最长的河流长江;最后我们意见总算统一了,到那时我们首先到大海去!到大海我们要拍一张照片,拍照的时候,要选在早晨,因为早晨有刚刚升出海面的太阳。据说:太阳在海面上升起的情景不像在我们山里,太阳总是从山顶上冉冉升起,而在大海,太阳是猛然一跃,跃出海面把大海烧得火红、火红……那是何等的壮观啊!
我和卢晓明这样的畅想、这样的不着边际的高声谈论,是那个时候我们唯一的精神盛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