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罪,我完全知道;我是自愿的,自愿地犯罪的!我并不同你争辩。”
他写完这几句话,歪着头看了一阵,圆珠笔写出的字体很幼稚,于是他的眼神中出现了真切的悲伤。他拿起纸,正打算揉成一团,然后把它扔到地上它的一堆同伴那里去,然而他同时发现,这是最后一张纸了。
于是悲伤变成了遗憾,他叹了一口气。
脚步声渐渐接近,并在背后停留下来了,他知道此刻有一双眼睛正盯着他的背,那是冷漠的、审视的、厌憎的、怀疑的……那眼神畅通无阻地进来,对于它们来说,铁栏间的缝隙足够宽大,它们肆意攀爬在他的脊梁上,像一只滑腻的章鱼,张牙舞爪地试探。
他不免想,现在仍然是有机会的——做出另一个选择的机会。
但这个念头只是模模糊糊地在头脑里一闪,就被三堵墙的苍白迅速吸收了去,他陷入某种空洞的茫然。而此时站在他牢门外的狱警,脑子里也是模模糊糊闪过了某种预感,却也正好被另一个牢房里传出的古怪声响给打散了。
所以,就像通常事情注定会发生的那样,一切都不会因此而改变。
法医在尸体前叹息。
——可以想象他的死亡并不利落,他必须用圆珠笔一次又一次地用力划开手腕上的桡动脉——这种残酷的坚持需要有宗教般的狂热——也许他崇拜死亡。
大概因为一直处于紧张状态,导致了尸体痉挛现象的发生,他现在以一种奇怪的扭曲姿势躺在解剖床上。
这个人几乎创造了一个系列谋杀的经典,但是他为自己创造的结局,却处处充斥着粗制滥造。
这真是绝妙的讽刺。
法医想。
这时他的助手走了进来,她是一个戴着眼镜的看上去颇为严肃的姑娘。
“他们找到了那句话的出处,”她说,“《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古希腊剧作家埃斯库罗斯的经典著作。”
要等我忍受了许多苦难之后,才能摆脱镣铐
因为技巧总是胜不过定数
——埃斯库罗斯《被缚的普罗米修斯》
斜风细雨,瑟瑟萧萧。
游园的人们怏怏散去,匆匆的,如一场褪粉的梅梢,只剩了些淡墨恍惚。
丁松已经把烟摁灭了,然而方碧洗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就是那里!那里!”她跳跃着,兴奋地指着前面空荡荡的小铁轨——仿佛真有一列火车迎面开了过来——她的记忆正好乘坐其中。
那疾驰的虚影穿过身体,把魂魄撞散,思维乱葬,痛苦丛生出一坡荆棘,其间若有若无的一双手,藕白藕胖,刺目。
丁松摇摇头,把这些凌乱影像甩出头颅。
“他就是在那儿带着我坐小火车的,最后一次。”
含笑轻轻地说到最后一个字,方碧洗忽黯然无语,过于戏剧化的表情不免让丁松觉得她做作,然而他也并不因此就厌恶她的心机——她的表演只是为了达成目的——如果目的是可取的,他通常也会容忍手段。
她故意无视他的不耐,继续攻心——方式虽然拙劣,却有效——丁松发觉自己竟有些动摇——那力量有着整整十年的沉积,不可小觑。
“我不信。”她摇着头说:“妈妈也不信,到死都不信……”
“既然不相信,”丁松烦躁地打断她,“就没必要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