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太姥姥住的那几年,她一直很节省,总是在傍晚街市几乎要收档的时候才去买菜,那时菜农们都赶着回家,菜色不好,所以便宜。于是被挑剩了卖不出去的莲藕便常常被她带回家。那些莲藕太小太短,无法清炒,也无法煲汤,只能切成细细的丁,搁上辣椒跟豆瓣酱,大火爆炒后加醋,做成一道酸辣藕丁。莲藕大量上市的时候,甚至午餐晚餐都会看见它,伴着它酸辣爽口的滋味,就这样过了三年。后来不再跟太姥姥一起住了,我偶尔想起这个味道的时候会自己下厨试着做,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食材已经换成超市里的有机莲藕的关系,怎么也做不出当年的味道了。
我一直觉得像太姥姥那样的老辈妇女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发明家跟创造者。当时我们住的是独门独栋的房子,有院子跟天台。院子被太姥姥划分成独立的几块,分别种上油菜、南瓜、番茄和青椒。天台不大,太姥姥一个人一点一点地从院子里挖泥土运上去,铺在地上,用红砖围起来,里面就种上葱跟大蒜。这些菜都轮番地被端上餐桌,吃不完的还会拿去送给左右邻居。能吃的可不仅仅是果实,春天南瓜开花的时候,早上采几朵下来,洗净,蘸上面粉糊放进油锅里稍微炸一下,剩下的还可以放进砂锅里跟头晚的剩饭一起煮粥,便是丰盛的早餐。南瓜花粥跟炸南瓜花,还有南瓜花煎饼,都是之后很多很多年都再也没有见到过的美味。
夏天的时候吃完西瓜,太姥姥会吩咐把西瓜皮洗干净留起来。到了晚上,把最外那层深绿色的皮刨去,剩下碧青色的部分切成条状,跟番茄、鸡蛋一起滚汤。有时也会把瓜皮切成片,和青椒一起下锅炒,除了油盐之外不放其他作料,绿油油的一盘清炒西瓜皮,在炎炎夏日的时候吃起来,尤其清凉解暑气。
太姥姥嗜酸喜辣,每年一到秋风起就会把院子里种的油菜洗干净晾干,准备腌制成入冬的酸菜。半人高的大坛子,每次都塞得满满的。寒冬里打边炉的时候捞一点儿出来,加上火红的辣椒,强烈的酸味辣劲刺激着耳鼻喉,被低温冻住的躯体又重新感觉到活力。心情好的话太姥姥还会小酌一点儿白酒,身体暖和之后话匣子就彻底打开了,隔着围炉的热气听她絮絮叨叨地说当年她儿子去世时的那些故事。每次都是一样的情节,却总百听不厌。
快要过年的时候,院子里已经没有什么菜了,太姥姥便架起一个棚子,找来许多枯树枝,开始熏制腊鱼和腊肉。熟人知道太姥姥这里有这样一块宝地后,便也把自家的鱼肉拿过来想要一起熏,太姥姥也没拒绝。有独居的老人过来串门,发现这棚里在柴火的炙烤下异常温暖,便都聚在这里,取暖聊八卦,太姥姥也不嫌烦,还顺便兼任起帮他们煮玉米饭、烹芝麻茶的任务。
要搬离太姥姥家的那个夏天始终不敢开口告诉她实情,她一直都以为我只是去跟爸妈住一段时间,暑假结束就会回来。开学后很久我都还没出现,她去找外婆问询才知道我又回到爸妈身旁了。听外婆说,她当时并没说什么,只是半个月之后突然主动提出要去住养老院。直到现在她都一个人住在养老院里,我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少回去看她。去的时候大包小包地提了很多东西,她坚称养老院里什么都不缺,始终不肯接受。但是她会跟照顾他们的护工申请开小灶下厨给我煮粥炒菜,还会塞给我她私下里偷偷腌制的酸菜跟豆瓣酱,仍旧是记忆中的味道。从她照顾我的那几年一直到现在,我爸每年给她的生活费她都存着,总是念叨着以后留给我。
今年三月间《桃姐》上映的时候,我跟两个朋友在美嘉看首映场,散场时已是午夜。电影里看到Roger的同学们吃完牛舌,一下就回想起当年在桃姐家蹭饭的点滴,打电话问候桃姐的时候,突然就泪如雨下。回去的路上我从中关村一直号啕大哭到海淀医院都没止住。就像牛舌一样,酸辣藕丁、油炸南瓜花、清炒西瓜皮、手工腌制的酸菜和腊肉,这些原本都平凡无奇的东西,因为牵扯出来的那些故事和回忆,才让人一直念念不肯忘。
【如果因为怕输而不敢认真】
室友跟我抱怨她的导师平时从来不联系他们,一旦打来电话绝对就是要求帮忙干活,除了工作量大、时间赶、经常得熬夜,还是没有报酬的义务劳动。室友说,现在的老师,心思完全不在学生身上,整天只想着评职称、加工资、发论文、赚外快,学术荒废了不说,课也没好好上。室友一直都有志于继续读书直到博士毕业之后做老师或者从事一些其他学术研究类的工作。我问她:“如果你以后也是老师也会这样吗?”她迟疑了一下,但还是点头,直言不讳地说:“现在的体制就是这样,与评价标准无关的事情,自然没人在乎。而仅靠工资又支持不了他们努力维护的社会精英的形象,所以才使劲找关系赚外快。”
我知道体制确实存在着很多的问题,在现有体制下生存下去是件很艰难的事情,要想生活得好更是难上加难。但是无论怎样,生活方式的具体选择权毕竟还是掌握在自己手上的。有人通过投机取巧赚得名利双收、盆满钵满,不意味着你就一定也要这样去做,甚至还美其名曰“被迫”来宽慰自己仅存的那一点儿良心。大环境的改变是旷日持久的,如果不能改变这个世界,至少要能够做到不被这个世界改变。
我说完上面这些话之后,朋友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她说:“社会就是这样,国家就是这样,人性就是这样。你认不清形势,你不甘愿妥协,非要跟它较真,输的只会是你。”
又是那句“认真你就输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句话似乎可以应用于所有的场合,好像只要这张牌一打出来,你就必须得噤声,不然就会像是个傻子在等待全世界的嘲笑跟审判。
之前我曾有篇文章被一些人肆意转到自己的博客,后来还被一些网站盗用,也没有注明出处,有读者后来从我这边看到之后竟还豆邮来质问我是否是抄袭。我有些生气,在微博上吐槽这种强盗行为,有个在广告圈打拼很多年的人给我留言说:“你把文章放在豆瓣这种公开的网站上,摆明了就是任由别人转载跟借用,何况转你的又不是纸媒,干吗要那么认真?”我一直跟那个网站交涉,最后还是坚持要求他们删除那篇文章。
也许在某些人的眼里认真就等同于愚蠢、不实际、不懂得审时度势。也许在某些人的眼里坚守原则跟底线就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除了耗时耗力之外没有任何意义。也许在某些人的眼里理想主义完全就是个骂人的贬义词。但我就是讨厌那种故作洒脱,蔑视一切,戏谑人生的态度。我不喜欢在我想正儿八经表达想法的时候被人妄图用一句“认真你就输了”堵上我的嘴,我不喜欢坚持跟较真变成一件只有傻瓜才会做的事情。
或许那些叫嚣着“认真你就输了”的人确实经历过比我多得多的打击,爱过比我多得多的人渣,受过比我多得多的伤,吃过比我多得多的亏。但我并不需要什么所谓的人生导师,所以请不要打着为我好的旗号来告诉我现实有多残酷,妥协有多必要,认真有多可笑。再者,即使真的“认真你就输了”,但是如果因为怕输连认真都不敢,才是真正的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