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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点点扎着两个小辫、穿着白裙子、背着书包,“蹭蹭蹭”就从宿舍楼跳着出来了,她穿着彩色的人字拖鞋踩上自己的自行车,嘴里还跟着随身听哼着《请跟我来》。她骑上自行车拐出车棚,一个站在车棚出口的身影吓了她一跳,急忙刹车:“哎哟!你怎么站在这儿啊?也不怕被撞着?”
“点点。”肖天明真诚地笑。
陈点点抬头仔细看肖天明,脸上逐渐变了颜色。她一沉脸骑车就走,肖天明一把抓住陈点点自行车的后座。陈点点下车,脸都气绿了:“你干什么你?!松手,不然我喊人了!”
“我是来还钱的。”肖天明拿出一个信封。
“不需要!”陈点点看都不看他,“我就当喂狗了!”
肖天明很尴尬:“我知道我欺骗了你……”
“你还知道这是欺骗?!”陈点点眼中涌出泪花,“我买了那么多礼物,还买了花儿,跑到地安门医院去找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病人——我有病啊我?!我妈开车陪我去的,你知道我多尴尬吗?!”
“对不起。”肖天明黯然地说。
“你放手!”陈点点厉声说。
“钱我必须还给你。”肖天明把信封塞在她的手里,转身走了。陈点点把信封甩在他的背上:“拿回去你的臭钱!我不需要!”
肖天明转身捡起信封,陈点点哼了一声骑车就要走。肖天明跑过去拉住后座,陈点点气得肩膀都颤抖,不回头:“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给你造成的伤害,可能永远也无法弥补。”肖天明真诚地说,“希望你忘记我。”他拉开陈点点书包的拉链,把信封塞进去放好拉好拉链,转身大步走了。
陈点点气不打一处来:“把你的臭钱拿走!”
“这不是臭钱!”肖天明回头,“是我第一个月的工资!我的血汗钱!”
“骗子也会去找工作?!”
“我不是骗子!”肖天明厉声说。
“那你是什么?你回答我!”
肖天明语塞。
“滚!”陈点点抽出信封甩过去。肖天明接着信封恳切地说:“——我在为一个进出口公司做翻译工作,这真是我的工资!当时我有特殊情况,我需要钱!那是我们公司的一个拓展训练,如果我完成不了就找不到这个工作!你相信我!”
“什么破公司,还要训练你们骗人?!”
肖天明苦笑:“确实是个破公司,工资也不高,活儿还特别累。”
“拿这套去骗别人吧!”陈点点甩下一句就要走,肖天明跑过去拦在自行车跟前:“如果我真心骗你,我犯得上再来找你还钱吗?”
“那谁知道?妈妈说了,女孩子最容易被欺骗,让我保护好自己!”
“哟。”肖天明忍不住乐了,“柴火妞一个还怕被骗色?”
“说什么呢?!”陈点点真的怒了,“滚!”
肖天明苦笑:“那你也得把钱收好,这是我还你的。你收下这钱,我以后不会再来找你。所以你也不用担心被我骗别的了,我工作很忙,先走了。”
肖天明坚决地把信封塞到陈点点手里,笑笑:“我走了。”
咣!信封又甩在肖天明背上,他无奈回头捡起信封:“这件事情总得有个了结吧?我借你的钱,怎么也得还你吧?”
“你骗了我,怎么还?!”陈点点眼中涌出眼泪。
肖天明张大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是我第一个喜欢的男孩子,可是我都不知道你叫什么,就被你骗了——”
陈点点骑着自行车从肖天明身边飞快地过去,哭着说出来,“妈妈说了,男人没好东西——”
肖天明傻在原地,看着陈点点的背影。片刻,他醒悟过来,跑向角落停着的一辆黑色别克轿车。他开车追过去,和陈点点并肩按下玻璃:“点点!你听我说——”
陈点点脸上都是眼泪,就是不说话骑着自行车。
肖天明超出半个车头,慢慢拐弯别住了陈点点的去路。陈点点停下,掉转车头。
肖天明下车拉住后座,陈点点不回头:“你给我滚——我不想看见你——”
“我请你吃饭。”肖天明说。
“我不饿!”
“我请你看电影。”
“不想看!”
“我请你去唱歌。”
“没心情!”
“我请你……”肖天明想不出来了,“我请你去酒吧!”
“戒了!”
“那没办法了,总不能请你去图书馆看书吧?”肖天明苦笑。
“骗子会看书?”陈点点冷笑。
“就去图书馆。”肖天明夺过陈点点的自行车锁回车棚,自己过来打开车门,“上车,首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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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晓琳对着王斌甜甜地笑。
只不过,是在黑白照片上。
王斌抚摩着墓碑上韩晓琳的遗照,脸上没有一点血色。
“如果你说一句话,她就不会走。”林涛涛站在他的身边黯然说道,“如果她不走,她就不会在美国那么远的地方出车祸……”
“涛涛,你别说了!”杨雪在旁边制止他。
“我偏要说!”林涛涛推开杨雪,“你王斌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从事那个工作又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以为你是谁?!给你个棒锤就以为自己是007啊?!看看你那破样子?!她哪一点配不上你?!你说,你说啊!”
王斌低下头,泪水从闭着的眼睛溢出来。
“我恨不得宰了你!”林涛涛举起右拳,王斌低着头跪在韩晓琳的墓前没有任何闪躲或者还手的意思。林涛涛举着右拳停滞在空中,许久才慢慢放下,一跺脚,“我们走!”
杨雪纳闷儿地问:“干吗去?”
“让他一个人在她面前好好反省反省!”林涛涛戴上警帽大步走了。杨雪看看孤独的王斌,急忙追着林涛涛走了。
两个人在墓地消失。
王斌这个时候才从嗓子眼儿深处迸发出一声哀号,抱住墓碑泣不成声。她对着他笑,永远在他的记忆里面对着他笑。然而不再有温度,冷冰冰的……
走在台阶上的杨雪回头:“他不会出事吧?”
“出事?出什么事?”林涛涛毫无表情拉她就走,“我们看着他,他永远也哭不出声;不哭出来才会出事,走吧。”
王斌抱着墓碑如同野狼一样哀号,从小到大他从未这样哭过。悔恨占据了他全部的内心世界,这种深深的悔恨几乎可以将他整个人燃烧。他全身抽搐着,吻着永远停留在21岁的韩晓琳,这个他唯一深爱的女孩。
“啊——”他在墓碑上撞击着自己的脑袋。
韩晓琳还是那么甜甜地对着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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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晓琳对着镜子甜甜地微笑。
最后的微笑。
她旋转出口红,细致地描着自己美丽的红唇。女孩天生爱美,即便是要走向刑场,也一样。
——一个少将站在法庭上神色严肃:“翠竹山庄学员韩晓琳,代号‘白鹭’,预谋杀人罪行成立……”
韩晓琳描着自己的眉毛,美丽的眼睛闪烁着骄傲的光。
——少将还是那么地严肃:“经过陪审团合议,韩晓琳杀人罪行恶劣,罪无可赦……”
韩晓琳在刷睫毛膏,她的睫毛很长。
——少将脸色铁青:“宣判韩晓琳死刑,立即执行……”
韩晓琳完成最后的修饰,看着镜子里面自己美丽的脸露出甜甜的笑。
两个女宪兵站在她的身后跨立,穿着漂亮便装的韩晓琳站起来。她没有任何绝望,也没有任何怕死的感觉,大步走向门口。
走廊里面已经等着两个男宪兵,他们在前面并排。韩晓琳在中间,后面是两个女宪兵。
四双军靴和一双漂亮的凉鞋走在走廊上。
——少将庄严宣布:“念其杀人有因,本军事法庭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对韩晓琳实施注射死刑……”
周新宇军装笔挺地站在行刑室外。韩晓琳走过他身边的时候停下,看着周新宇:“谢谢你送我的衣服,我很喜欢。”
周新宇无奈地笑:“这是我唯一可以为你做的,我专门让我夫人去选的。”
“我很喜欢。”韩晓琳点点头,“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我走了。”
周新宇看着她走入行刑室。韩晓琳坐在椅子上,女宪兵把她的手腕和脚腕都用皮带绑好,韩晓琳安然地坐在椅子上。一个女宪兵拿起眼罩,韩晓琳摇头:“不用了。”
周新宇走进隔着玻璃的观察室,拿出一张CD:“给她放这个音乐。”
苏芮的《风就是我的朋友》在行刑室响起:“忘了什么是伤痛,什么叫作寂寞,当爱情走过以后,不再模糊难懂;忘了泪该怎么流,心事该怎么说,当我付出我的所有,不必在乎沉默……”
韩晓琳有些意外,这是她在拘留候审期间最喜欢的音乐。随即她想到周新宇,明白了,露出微笑。
戴着面罩和手套的刽子手拿起针管,把液体注入到韩晓琳的体内。
周新宇仔细地看着韩晓琳的脸,她没有任何惧怕,反而有一丝微笑。
刽子手在韩晓琳的胳膊上扎住橡皮管,脉搏立即在白皙的手臂上显现出来。他找到动脉,针尖慢慢靠近。
周新宇全神贯注地看着韩晓琳的脸,她的脸上还是那种笑容。
针尖扎入动脉。
韩晓琳因为轻微疼痛皱了一下眉头,但是随即又平静下来,安详地闭上眼睛。
毒液慢慢推入她的血管。
韩晓琳开始觉得头晕,一切都飘忽忽的。她的思绪还在跟随苏芮的歌声流转:“夜醒来的时候,风就是我的朋友,吹落昨天破碎的梦,向明天问候;想要哭的时候,风就是我的朋友,冷冷吹过熊熊烈火,温暖我心头……”
一切都结束了。
一滴眼泪溢出韩晓琳紧闭的眼角。
是的,一切苦难……都结束了……
困意涌上大脑,韩晓琳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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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发苍苍的赵老师看着相册里面从小到大的女儿,王斌站在她身后,内疚地看着仿佛一夜苍老的老师。
“看,这是你们一起去颐和园划船,我在岸上给你们照的。”赵老师带着笑意说,“那时候你就跟个小大人似的,也不知道怎么了,我们琳琳就是喜欢你。”
王斌低下头,眼泪已经溢出来。
“这是什么时候?对,你们上六年级去后海边滑冰。”赵老师笑着说,“老了,真的老了——一下子就想不起来了。你虽然不爱说话,但是学什么都很快。这不,涛涛跟你比赛,被你甩这么远。琳琳给你拿着衣服,那时候我就知道她喜欢你,不过你们都是毛孩子也折腾不出来什么。我也就没问,没想到她会一直惦记你。一直到去美国,打电话回来每次都问你……”
王斌再也受不了了,跪下哭了:“都是我的错……”
赵老师闭上眼睛,眼泪流出来:“你没错,没错。我知道你是不想连累琳琳。
你的父母都是烈士,这对你影响很深……你失踪以后,我大概能猜出来你去做什么了……我能想到你心里怎么想的,但是我不能告诉琳琳啊……我本来想,等她留学回来了,你们都长大了,很多事情可以谈一谈。没想到……”
王斌哭着喊出来:“赵老师,是我的错!”
“你们都是好孩子……”赵老师把手放在王斌的头上抚摩着,“都是我的好学生,都没错……这就是琳琳的命……”
王斌低下头泣不成声。
“好好生活吧,琳琳也希望看见你好好生活。”赵老师感叹一声。
“我会经常来看您的……”王斌哭着说,“妈妈……”
“我的孩子……”赵老师抱住王斌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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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别克轿车汇入夜色当中的车水马龙。肖天明开着车,卡机里面放着苏芮的专辑。陈点点抱着书包,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警惕十足地看着他,肖天明笑笑:“怎么了?这是送你回家的路啊,你告诉我的。放心吧,北京就这么大我拐不走你!”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陈点点现在绝对警惕性十足。
“我说了,我是翻译啊。”肖天明笑着说。
“你还不肯说实话?”陈点点急了,“停车,让我下去!”
“别别!”肖天明赶紧拉她,“这儿不能停车,在桥上呢!”
“下桥了找个地方停车,我自己走!”陈点点生气地说,“我讨厌不诚实的人!”
“我真是翻译!”肖天明苦着脸。
“翻译用得着训练怎么骗人?翻译能开得起别克用得起手机?翻译能喜欢看政治和历史的英文原版书?”陈点点跟连珠炮一样打得肖天明喘不过气来。肖天明有点意外:“你在观察我?”
“对,就是观察你,怎么了?!”陈点点毫不示弱。
肖天明无语,开车。许久他说:“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为什么?”陈点点很意外——多少人求着本姑娘约会,本姑娘还不稀罕,你臭牛什么?!
“没为什么。”肖天明拐弯。
“你跟我说清楚!”陈点点不依不饶,“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说了我是进出口公司的翻译,这车是公司的!”肖天明断然说,“你怎么那么喜欢刨根问底呢?”
陈点点差点被吓哭了:“从来没人这么吼过我……”
肖天明张张嘴,苦笑:“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生活的世界和你有些不一样,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复杂,也像别人那么简单。如果你不喜欢刨根问底,也许有一天你会知道,也许你永远也不知道……”
“你是……黑社会?”陈点点睁大眼睛。
肖天明想想,苦笑一下,不过没否认。
“你真是黑社会?!”陈点点着急地说。
“中国最大的黑社会。”肖天明半开玩笑地说,“我已经跟你说实话了,我们还见面吗?”
“那你在黑社会里面干什么?”陈点点抱紧书包怯生生地问,“职业杀手?”
肖天明苦笑:“黑社会一定要杀人吗?”
陈点点有点放心了。
“到你家小区了。”肖天明停在门口,“你住几号楼?”
“送我的!”陈点点冲保安喊一句话,保安打开大门递给肖天明一张登记卡。
肖天明接过放在前面,开车进去。陈点点抱着书包在想着什么,肖天明苦笑:“到底几号楼啊?我就这么在里面转圈啊?”
“8号。”陈点点回过神。
车停在8号楼下面,肖天明不说话,陈点点也不说话。肖天明点着一颗烟,默默地抽着。陈点点在想着什么,低头坐在车上不说话。车里的音乐是《请跟我来》。
苏芮在深情地唱着,陈点点的BB机却响了,她看也不看。
“找你的。”肖天明轻声说。
“我妈。”陈点点不抬头也不看书包,还在想什么,眼睛在黑暗当中非常明亮。
肖天明不再说话,陈点点却突然打开车门。肖天明立即转头过去看着陈点点一只脚出了车,他想喊没喊出来。
“以后,我就叫你黑社会。可以吗?”陈点点不回头,声音颤抖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