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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十三师连夜转移,趁着夜色掩护,各团各营从预定战斗位置陆续撤离。师部与主力二十八团汇合,向北开拔。

虞方南跟随队伍一起行动,他默默走在人群之中,留心观察,发觉情势不对。以往每次军事行动之前,政治动员工作做得有声有色,部队士气高昂。这次却走得悄无声息,几乎所有的指挥员都是一脸阴沉,这种情绪传染到每一个战士身上,部队中蕴涵着一股压抑与不满的气氛。

他对这次行动的目的并不关心,却发现手枪连的弟兄们没有出现在撤退的队伍中,周围全是自己不认识的战士。他隐隐觉得不妥,去找许烈洪询问原因,不料许烈洪和十三师主要领导都下连队了,师部里只剩几个作战参谋,与虞方南并不相熟,从他们嘴里打探不出什么情况。

虞方南不甘心,趁着休息的功夫,找到林白露,把她叫了出来,问她究竟怎么回事。林白露开始支支吾吾,虞方南催促得紧了,才道:“这次撤退命令下得突然,部队与敌人咬在一起,稍有闪失,不但撤不出来,反而被卷了进去。许师长布置各团以连级单位做梯次配置,分段阻击,给主力部队撤退争取时间。”

虞方南道:“我不管他们怎么布置,你告诉我手枪连在哪里?”

林白露犹豫了一下,小声道:“他们还在小清山高地阻击敌人,师部的作战命令没有改变,他们要坚守阵地到明天,掩护部队转移。”

虞方南一听就急了,道:“你们都撤了,剩下他们一百多人,坚守两个小时都够呛。小清山周围集结了国民党一个整编团和三个团残余,人数超过他们几十倍,配有火炮重武器,一旦形成包围,连兔子都跑不出来。”他重重一跺脚,道:“不行,我找许烈洪去!”

林白露忙道:“你找师长干什么?”

虞方南道:“必须派人接应他们,至少要一个团,现在就出发。如果实在凑不够人,两个营也行。”

林白露道:“许师长下连队了,你上哪儿找人去?再说了,部队刚刚撤出来,不可能重新投入战斗。”

虞方南眼睛瞪了起来,道:“胡扯!百十号兄弟扔在那里,难道见死不救?”

林白露道:“我们是革命军人,必须以大局为重,以执行命令为天职!”

虞方南冲口而出:“要死叫别人去死,拿我的兄弟做炮灰,那可不行!”

林白露想不到他竟会说出这种话,又气又急,道:“你……你怎么这样说话?都是革命战士,生死同命,什么你的兄弟?”

虞方南冷冷说道:“你是革命军人,我不是。我没有你们那种信仰,也做不到视死如归。我心里只装着两个字:义气!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在那里。”说罢转身便走。

林白露一把抓住他,道:“你……你干什么去?”

虞方南缓缓说道:“我曾经答应谭河生,要把这他们活着带出去,这个诺言到现在依然管用。”

林白露也急了,道:“你一个人过去,能起到多大作用?”

虞方南道:“我曾经救过他们一次,也能救他们第二次。回头你转告许烈洪,你们放弃这些兄弟,我不放弃;你们不管,我管!”把话冷冷扔给林白露,大步走入夜色。

当虞方南摸上小清山高地的时候,已是拂晓时分。

手枪连连长谢老顺刚刚查哨回来,坐在掩体后面抽烟。他一夜没合眼,双眼熬得红肿,身上带着一股硝烟的味道,一袋烟才抽了几口,哨兵带进一个人来。他抬眼看去,吓了一跳,道:“俺的天爷,虞队长,你怎么来了?”

自从谭河生牺牲之后,谢老顺便称呼虞方南为队长,这个称呼中包含了他的尊敬与信赖,叫顺嘴之后,别人也都跟着这么叫,虞方南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在他的理解中,队长与大哥基本是一个意思,自己救了这些兄弟,他们感恩图报,叫自己一声大哥还不是天经地义。他一屁股坐在谢老顺旁边,道:“说说情况吧。”

谢老顺把烟袋递给他,道:“昨天傍晚和夜里打退敌人两次进攻,大伙儿士气很高,鳖孙国民党不禁打,再上来一样揍他。”

虞方南抽了两口烟,道:“兄弟们伤亡怎么样?”

谢老顺道:“全连伤亡四十六,重伤号跟七连撤下去了。俺把能坚持战斗的都加起来,还有七十九个弟兄。”

虞方南道:“弹药还剩多少?”

谢老顺道:“够用!每人一百发手枪弹,五颗手榴弹。两仗打下来,缴获了一挺重机枪,三挺捷克造,加上你带过来的老马克沁和营里补充的轻机枪,愣是凑了一个机枪排。兄弟们过惯了苦日子,平时总是抠抠缩缩的,做梦都没想过能有这么猛的火力。”他说得兴奋起来,拉起虞方南,道:“走,俺带你看样好东西去。”

两人来到一个临时挖成的地窖前,里面几个战士挤在一起取暖。谢老顺叫起一个人,要过他的枪,递给虞方南,道:“以前听说过这个玩艺儿,从来没用过,这次过了瘾,好使!真是好使!”

虞方南拿起枪,摆弄了一下,道:“这是MP18,伯格曼手提机枪,我在上海见人用过。”熟练地拉动枪栓,卸下弹夹看了看,又插了回去,道:“三十二发弹夹,射程一百米,一打一大片,跟你们的驳壳枪一样,都是适合近战的利器。”将手提机枪还给战士,道:“老谢,这是好东西,从哪儿弄的?”

谢老顺道:“白天敌人进攻时,有一股敌人的火力特别凶,一直冲到阵地前沿,把他们干掉之后,才发现他们用的都是这种枪。妈的,用驳壳枪跟它拼,差了一大截子,硬是搭进去俺们七个战士的命。”

虞方南道:“这种枪缴获了多少?”

谢老顺道:“十五枝,外搭九十多个弹夹。”

虞方南点了点头,道:“很好。”看了看天色,道:“马上就要天亮了,你把战斗骨干叫过来,开个会。”

一会儿功夫,十几个人聚拢过来,围坐在地上。虞方南当仁不让,坐在众人中间,道:“阵地的情况大伙儿都清楚,我不多说了。目前主力部队已经撤离战场,向北集结,我们的任务也随之发生变化,由坚守阵地改为突围,迅速摆脱敌人,与主力部队汇合。”

见众人都没有异议,他接着说道:“我们现在的处境不妙,正面是四十一师的一个整编团,人数和装备都远远超过我们。在我们两翼,随着十一师和十二师相继撤退,与他们激战的敌三个团残余都被放出。敌人从两侧兜了过来,把我们围在当中,如果我预测不错,敌人将在天亮后发动攻击,形势非常严峻。”

说到这里,所有人都没有吱声,每个人都明白,在敌人重围之下,这支连队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虞方南看了一眼大伙儿,道:“昨天你们打了两仗,虽然有所斩获,但是这点儿杀伤对敌人根本没有伤筋动骨,我们却付出了三分之一的伤亡。这种赔本买卖不划算,今后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要坚决杜绝!现在我来分派作战任务,所有战士分成一个机枪班和五个作战小组,重机枪由机枪班负责,每挺机枪配备两个射手,在移动作战中快速建立机枪阵地,随时提供压制火力。每个作战小组配备一枝捷克造轻机枪和三枝手提机枪,人均一枝驳壳枪,负责为重机枪提供掩护。我们的家伙都是轻武器,只有近战才能发挥威力,因此要求各个作战小组敢于跟敌人贴上去打,不怕和敌人搅在一起,集中火力,照准一个地方狠揍!五十米左右距离,尽量用手榴弹解决,驳壳枪要拨到速射机头,不要心疼子弹,打没了再抢嘛。总之三个字,快、快、快!跟敌人抢时间,不纠缠、不恋战,要打得坚决、打得凶猛,一旦突围,大伙儿甩开脚板子,迅速进入山区。”

他一边说话,一边在地上勾勾划划,布置突围路线,要求每个人都熟记在心。

最后,他缓缓说道:“这一次咱们从敌人正面突围,注定是一场血战。你们都是打过仗的老兵,死是怎么回事,心里都清楚。回去跟战士们说,这一仗伤亡小不了,大伙儿都有个心理准备。战斗打响之后,每个人拼命向前穿插,万一受伤跑不动,就地对敌阻击,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不停地开火射击,掩护战友突围。”他深吸一口气,用冷得令人发抖的语气道:“我说的每一个人,包括我和谢连长在内,受伤之后,自己了断,你们继续突围,明白了吗?”见众人都不做声,又道:“再强调一遍,全力前插,不许恋战,不要收尸,重伤留下,这四条作为战斗纪律,执行吧!”

趁着拂晓前的夜色,虞方南带领手枪连七十多个战士悄然下山,埋伏在敌人阵地前。双方相距不过三十米,甚至能清晰看见对方哨兵烟头的红点。这个作战计划大胆得近似疯狂,一旦被敌人发觉,不用开枪,只要用迫击炮吊几发炮弹,这些战士一个都跑不了。这是无奈之下的决定,从小清山高地到敌人阵地超过五百米,对方的射界已经清扫干净,这么长的攻击距离,如果发动冲锋,都成了敌军的活靶子。虞方南左思右想,为了缩短这段攻击距离,必须铤而走险。

天色蒙蒙发亮,山下浮现一片湿润的寒雾。

虞方南伏在沟壕中,身上铺了一层树叶做掩护,他脸上不动声色,看了一眼身边的张平娃,这个孩子满脸严肃,目光直直盯着前方,双手各握着一颗手榴弹,由于紧张,肩头微微颤抖。

在出发之前,谢老顺特意把张平娃叫到跟前,命令他给虞方南当警卫员。张平娃完全不知道警卫员该干什么,缠着谢老顺问这问那,谢老顺被问得烦了,道:“干警卫员很简单,就是豁出命保护首长的安全。敌人在前面时,你就要挡在虞队长前面,敌人在后面时,你就要挡在虞队长后面。总之一句话,虞队长的命交给你了,如果有子弹打向他,你用自己的身体去挡住。”

张平娃明白了这话的含义,从下山那一刻开始,寸步不离跟在虞方南身边。

想到这里,虞方南轻轻摇了摇头,对于这个刚刚打了几仗的少年而言,让他在生与死的瞬间做出抉择,未免残酷了一点。这次突围是置于死地而后生,冲锋时没有屏障和掩体,每一个人在枪林弹雨中穿插,没人能预料自己是否可以活着杀出去。虞方南也不知道生命还能在自己身上驻留多久,默默握了握张平娃的肩膀,示意他不要紧张,心中暗道:“小兄弟,祝你好运!”

冷风嗖嗖吹过,寒雾渐渐变淡开散。敌人阵地上有了动静,一队队士兵走来走去,手中摆弄着武器,十几门山炮推到阵地前沿,炮手们忙着搬运炮弹箱,看来敌人已经完成集结,即将对小清山高地发动攻击。

谢老顺看着看着,脸色变青了,压低声音对虞方南道:“队长,从火炮数量上看,敌人的兵力补充了,至少增加到两个营,是俺们的十多倍,干不干?”

虞方南盯着对方阵地,一咬牙,狠声道:“到了这时候,还有后路可走么?多少人都一样,破釜沉舟了,妈的,敌人一个连要干,两个营也得干,动手吧!”

他将手一挥,所有战士掀开伪装,跳将起来,将手中的手榴弹连续掷出。只见两百多颗手榴弹飞进敌人的阵地,发出短暂急促的爆炸声,一团团火光拔地而起,弹片四下激飞。几颗手榴弹直接引爆了炮弹箱,导致了更为猛烈的爆炸。国民党士兵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给打懵了,震耳欲聋的爆炸令人站立不稳,更别说组织起有效地反击了,短短一两分钟内,百十个士兵被呼啸的弹片炸得身首异处。

硝烟中,国民党士兵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一群红军战士冲进了他们的阵地。当先是几挺捷克造轻机枪开道,后面是十几枝手提机枪不间断扫射,每个红军战士都手持一枝驳壳枪,见人就打,边打边跑,如同一阵旋风,转眼间扫过前沿阵地,沿途留下一大片国军士兵的尸体。

按照战前党小组的决定,冲锋的时候,由谢老顺带领突击小组顶在最前面,负责把口子撕开,虞方南带领机枪班居中,尽量避免白刃战。这条规定实际上是冲着虞方南去的,最大可能保护他的安全。虞方南不是共产党员,在会上没有表决权,只得遵守党小组的决定。可是战斗一打响,每个人的眼睛都红了,只管拼命向前冲。几个战斗小组开始还能保持作战队形,后来首尾渐渐脱节,变成各自为战。虞方南被裹在人群之中,冲了一阵子,往左右一看,身边只剩下张平娃和机枪班的几个战士,到处都是枪声,四周乱成一团。在他的战斗经历中,这是第一次指挥短兵相接,见此情景也没了办法,混战之中,什么战术、章法全没了,胡打吧。他辨明方向,要求所有人全力奔跑,一步不准停留,目标是一千米之外的山口,迅速建立起一个重机枪阵地,为其他战斗小组提供火力支援。

与此同时,被打懵的国民党军队逐渐清醒过来,他们发觉这次袭击的红军火力虽猛,人数却并不多,于是展开兵力,开始组织还击。

这么一来,虞方南顿觉压力剧增,子弹从身畔嗖嗖飞过,打得地上尘土乱溅。此刻他们距离山口还有一千米远,路上没有任何遮挡,完全暴露在敌人的射程之中,这不啻于一条死亡之路。当此关头,已经没有其他办法可想,虞方南血脉贲张,将手枪一挥,道:“拼了,跟我冲!”

话音未落,一颗手榴弹丢在他的脚下,手柄呼呼地冒着青烟。虞方南的心重重一沉,在他一生中,从未距离死亡如此之近,一个念头飞快地扫过脑海:“完了!”

就在这时,一个人冲了上来,是张平娃。他一膀子将虞方南撞倒,跟着拣起手榴弹,奋力扔了出去。手榴弹刚出手就炸了,轰的一声巨响,爆炸的气浪将他冲出两米多远。

虞方南大叫一声,扑过去抱住了他,张平娃已经没了气息,他的身体被炸得血肉模糊,至少有三个弹片贯通胸腔。

虞方南脑海中嗡嗡作响,耳中什么都听不见了,眼中一片迷濛,仿佛看见张平娃迎面走来,腰间插着两把驳壳枪,年轻的脸上挂着微笑。他猛地想起谢老顺曾问张平娃的话:“如果敌人向虞队长开枪,你能过去替他挡住子弹吗?”张平娃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我能!”声音清晰无比,陡然化成烈焰,撞击着虞方南的胸膛,说不出的炙痛,喃喃说道:“他还不到十七岁啊!”

一侧的机枪手声音哽咽了,道:“真是好样的!他是为了保护俺们才死的。”

虞方南猛地擦了一把眼睛,心肠变得象钢铁一样坚硬,沉声道:“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平娃子完成了自己的责任,咱们替他把剩下的事办了。”

关键时刻,谢老顺带领一个战斗小组杀了过来,集中两挺轻机枪将敌人的火力压住,向虞方南大叫:“快走!”

虞方南一阵悲愤,道:“平娃子牺牲了!”

谢老顺看见了张平娃的尸体,眼睛也红了,将愤怒化作枪口的火舌,一口气打光弹夹中所有的子弹。

虞方南向他吼道:“老谢,这里守不住,留下轻机枪,你跟我一起撤!”

谢老顺道:“来不及了!俺堵住敌人,你带人抢占山口!”

虞方南道:“敌人兜头一围,你们都跑不出去!”

谢老顺急道:“俺知道,你们快走吧!俺的好队长,别浪费时间了,俺可能撑不过一袋烟的工夫。”

虞方南也急了,刚想说话,谢老顺回手一枪,“叭”的一声,子弹擦着虞方南的头皮飞过去,大声吼道:“别忘了你定的战斗纪律,快走,不然大伙儿死在一起!”

虞方南将牙一咬,指挥其他人向山口飞奔而去。谢老顺带人拼死阻击,给虞方南争取了二十分钟时间。

这短短二十分钟,硬是救了所有人的命。虞方南带人拼命奔跑,嘴里呼呼喘着粗气,血管涨得仿佛要爆了一般,一口气冲到山口。

此刻,谢老顺身边的战士都已拼光。他回头看了一眼,见虞方南已经带人冲进山口,欣慰地笑了。他小腹中了一颗子弹,鲜血把军服浸透,费力地掏出最后一个弹夹装上,拉开枪栓把子弹顶上枪膛,看着张平娃的尸体,眼睛湿润了,低声道:“平娃子,俺的血也快拧干了,你等着俺,老顺哥找你来了。到了那边,俺们还是兄弟!”探出头,只见敌军士兵距离自己已经不过几十米远,将驳壳枪平平伸出,一个长点射,子弹呈扇面形扫去,七八个敌人应声而倒。

其余敌兵吓了一跳,纷纷趴在地上。谢老顺哈哈大笑,对自己的射击水平相当满意,从腰间摸出最后一颗手榴弹,猛地拽出导火索,大笑着冲向敌人……

山口上,虞方南命令机枪班架设重机枪,心中念叨着:“老谢,你再坚持一会儿,你他娘的一定要坚持住!”猛一抬头,看见了那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幕。

谢老顺挺立在黎明的阵地上,几百个敌军士兵趴在他的脚下。晨曦为他镀上一层金色的光环,熠熠闪亮,神圣不可侵犯。

蓦地,虞方南的身体象被钉住了一般。

一团火光从谢老顺身上炸开,随后传来一声闷雷似的爆炸声,一切归于沉寂。

硝烟附载着勇士的灵魂冲向天空。

一片血色如同沸腾的海洋从虞方南眼前弥漫开来,咸涩的泪水充满了他的眼眶,喧嚣的世界仿佛离自己而去。一切都变得遥远,一切在冥冥中消失了踪影。在他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片血色的光影和十万里云天下那个凛然的身姿。

为连长报仇,手枪连所有战士怒火在这一刻迸发而出,向敌人发起了近乎疯狂的报复。两挺重机枪、三挺轻机枪和十支手提机枪组成一道火力网,将追赶而来的敌兵象割韭菜一般扫倒。

打急眼的红军战士甚至向敌人发起了一次反冲锋,毙敌数倍,直到弹药基本耗尽才迅速撤离。国军士兵被彻底打寒了心,面对这群着魔一般的死士,无人胆敢再战,数千之众任凭敌手从容而退不敢追击。

虞方南带人跑上山梁,回头看了一眼硝烟未散的战场,心如刀绞,与谢老顺一起阵亡的战士都是澶溪游击队队员,与他情同手足,现在几乎都打光了。

这一仗铭刻在虞方南的心头,直到多年之后,他鼻翼间仿佛还能闻到硝烟的味道,仍然能够清晰地记起那个弥散着肃杀之气的黎明,仍然能够清晰地记起谢老顺是在大笑中倒下的,仍然能够清晰地听见那刺破天际的笑声……

虞方南突围之后,星夜兼程,带领手枪连残存的四十多人赶到余子店,追上了十三师的主力部队。

虞方南一路上沉默不语,脸色阴沉得吓人,到了驻地,警卫营的同志对他们地归建表示欢迎,做了丰盛的晚饭。虞方南却连一口饭都没吃,直闯十三师的师部。门口的卫兵不认识他,一横步枪,便要阻拦。满头是汗的虞方南低吼一声:“给我滚开!”用胳膊一拨,卫兵便撞到墙上,虞方南头也不回地冲进师部的院子里。

他一进院子,顿觉气氛不对,人人脸色肃穆,自己熟悉的人一个都没看见。这么一愣神的功夫,一只手拽住了他的胳膊,回头一看,是林白露,她脸上同样毫无表情,低声道:“你不该到这儿来,出去。”

虞方南道:“我不走!手枪连阵亡七十七人,老谢和平娃子都没了,我要跟许烈洪说清楚,这些人是怎么死的!”

林白露看着他,目光复杂,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你跟我走。”不由分说,拉着他往外走。

虞方南从她眼神中察觉事态严重,不晓得出了什么事,跟她离开师部,走进不远处的小树林。

林白露回头看了看,见没有人跟来,微微松了口气,对虞方南道:“你不是打算回上海吗?为什么不赶快走?还回来干什么?”

虞方南道:“我找许烈洪,当面问他,为什么不派队伍接应手枪连?如果有人接应,我们不会打得这么惨,老谢和平娃子也许不会死。”

林白露一脸哀伤,道:“许师长不是不想派部队救你们,可是……他无能为力,现在他身陷囫囵,自身难保。”

虞方南吃了一惊,道:“出了什么事?”

林白露嘴唇颤抖几下,蹲在地上,呜呜哭了起来。

虞方南有些恼火了,道:“你哭什么?说话啊,咱们赶紧想办法。”

林白露止住哭泣,话音中带着哽咽,道:“部队从西线回师,撤退路上,保卫总局的人突然赶来,召开紧急会议,宣读《鄂豫皖中央分局第十一号通告》,动员红四军中一切革命的官兵参加肃反,同时宣布中央分局的命令,将许师长、江政委、刘副师长、政治部熊主任等人都逮捕了,关押在山后的天王庙,明天押往光山县接受审查。”

虞方南道:“说抓就抓?什么罪名?”

林白露道:“中央分局说苏维埃政权和红军中隐藏着大量的改组派和第三党,许师长是改组派军委会主席,江政委、刘副师长、熊主任都是成员,他们早就暗中投靠了蒋介石,叛变企图蓄谋已久,还说他们在鸡鸣河会议上借口援助中央苏区的反‘围剿’,带着部队南下,目的是里应外合颠覆苏区和红军!保卫总局搜查了许师长的行李,找出一封国民党特务程天境给他的亲笔信,证明许师长密谋把红军控制到长江边,伺机举行反叛,投向国民党。据说蒋介石亲自许诺,事成之后,将投诚部队编为第十四军,委任许师长为军长,并奖赏大洋三十万。”

虞方南一拳砸在树上,道:“胡扯!许烈洪若想跟随蒋介石,早在四一二事变的时候就投靠了,还用等到现在?这种离间计,连小孩子都看得出来,妈的,保卫总局的饭桶难道都是睁眼瞎子?”

林白露低声道:“我悄悄查了一下,这次被捕的同志都是团营职以上的干部,他们都曾在反对中央分局的《申明书》上签过名字。”

虞方南吸了一口冷气,道:“真的?”

林白露点了点头,脸色惨白。

虞方南沉声道:“明白了,这是排除异己!什么投靠蒋介石,放狗屁!欲加其罪,何患无辞?”

林白露的眼泪又流出来,道:“本来我也在《申明书》上签了名,许师长硬是把我的名字划了去,说我一个毛丫头,不许跟着捣乱。当时我不服气,还闹了情绪,现在想起来,如果没有他挥笔一划,我恐怕也被抓了。”

虞方南道:“他一定已经预感到危险,才用这种方式保护了你。”长叹一声,喃喃道:“明知危险,却义无返顾。许大哥啊许大哥,我当初跟你说过,刚直的脾气早晚会害了你,没想到这么快就应验了!”

林白露道:“那……怎么办?”

虞方南背靠松树,默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道:“人家是有备而来,看样子已经动了杀机。许大哥这一去,恐怕凶多吉少。”

林白露急道:“你主意多,有办法救他们吗?”

虞方南抬头仰望星斗,心思急转,蓦地一颗流星飞逝,他的心旌猛地一跳,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近几年来,无论多么险恶的局面,他从来没有失去镇定,但是此刻,他心中一片惶然,那种不祥的预感竟然挥抹不去,令他不寒而栗,一瞬间背心全是冷汗。

天王庙,孤零零的坐落在山脚下,十几间禅房被改成临时牢房,二十几名团营以上的干部分别关押在这里。

寒星寥寥,冷月无光。

许烈洪被关押在最里侧的一间单人牢房,地上铺了一些干草,点着一盏油灯,房中没有生火,冷得仿佛冰窖一般。许烈洪披着一件大衣,站在窗边,窗户被人用粗木条钉死,透过木条的缝隙向外望去,院中种植三株古树,树干象扭曲的臂膀一样,挣扎着伸向天空,在凄风中不停地颤抖战栗。

他冷冷收回目光,扫过囚室的墙壁,上面写满了石灰水标语,内容都是肃反的:“打倒国民党改组派!”、“坚决肃清改组派AB团!”、“打倒改组派、第三党的头领许烈洪!”还有一幅漫画是他青面獠牙、披头散发,一手提着带血的大刀、一手拎着鲜血人头的丑化画,格外引人注目。

许烈洪默默站着,内心的火焰熊熊而起,外表却冷静如铁。他已经感到巨大的危险正在逼近,面对中央分局的无端指责,他心中涌起一种临战的冲动,这是一场坚贞与卑鄙的战斗,其残酷不亚于与国民党军队真刀真枪的拼杀,同样会流血牺牲,他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或许这是自己的最后一战了。想到这里,他反而坦然了,在他的性格中,对是非曲直从不含糊,正确的观点必须捍卫,即使付出任何代价也不后悔。

《申明书》一事发生之后,许烈洪的态度坚硬得象一块石头,他清楚中央分局对自己的不满,听说张国焘书记为此拍了桌子、骂了娘,但他根本不准备妥协,对于中央分局的错误决定,一旦服从,势必把部队拖进流血的深渊,这是他绝对不能接受的,只要胸中还有一口气,就要坚决抵制。唯一令他感到难过的,是多年跟随他的老部下因这件事被牵连,这些同志都经过战火洗礼的英才,失去了他们,部队交给谁带?这会伤到部队元气的,必须想办法保护这些干部,留住这支英雄部队的传统。

他正想得出神,忽然间房门一响,一个人闪身而入,却是虞方南。许烈洪一愣,道:“你怎么来了?”

虞方南看他这付样子,心中一阵难过,堂堂鄂豫皖红军的创始人、皖西军委会主席、前任红一军军长,如今沦为阶下囚,处境甚至不如国民党战俘。虞方南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许大哥,你值得吗?”他没有把这话说出来,故做轻松道:“你这儿不错,一个人住这么大一间房子,比师里住得还宽敞。”

许烈洪淡淡一笑,道:“他们怕我串口供,严加防范。”他对自己的处境并不为忤,道:“外边三道警戒,你怎么进来的?”虞方南刚要回答,他又将手一挥,道:“算了,别说啦,这地方又不是金銮殿,如何拦得住你?”想了想,又道:“警卫战士是保卫总局的人,你没下狠手吧。”

虞方南道:“放心,我没打算伤人,只不过用拳头在他们脑袋上敲了一下,那几个家伙恐怕要睡上一会儿。”

许烈洪叹了口气,道:“你真是胆大妄为,这次惹的是杀身之祸,一旦被抓住,将被立即处决。”

虞方南漫不在乎,道:“谁敢动手挡我,我用子弹跟他们打招呼,反正我不打算留在这里。手枪连的弟兄们听说你被抓了,都红了眼睛,摩拳擦掌,豁出去大干一场……”

许烈洪冷冷道:“红军不能内讧,要打跟国民党打去,这边不能乱!”

虞方南道:“这话你自己跟战士们去说。我到各团各营转了一圈,六成以上的干部都被抓了,闹得下面人心惶惶。”他从怀中掏出一张信纸,道:“这是林白露打听到的消息,你看看吧。”

许烈洪打开信纸一看,顿时被上面的内容惊呆了,这是一张被捕人员名单,除了自己与十三师指战员的名字外,保卫总局还在红四军逮捕了军政治部党委书记胡明政、组织部长渌禹原,第十一师师长周维炯,第十二师政委庞永俊、副师长肖方,十师副师长程绍山、师政治部主任关叔衣,二十八团政治委员罗炳刚,二十九团团长查子清、团政委李侯石,三十二团政委江子英,三十三团团长黄刚、团政委袁皋甫,三十四团政委吴荆赤、三十六团政委王天明、三十八团政委任难等上百人。另外,在地方红军系统的高级干部中,逮捕了鄂豫皖军委副主席郑行瑞、政治部主任王培吾、秘书长程翰香、前任皖西军分会主席姜镜堂、红军独立旅旅长廖业祺等人。

看着这张信纸,许烈洪的手在颤抖,心在流血,这些干部大多与他熟识,不少人是他指挥过的下级,他可以用党性保证,他们都是杀敌坚决、赤胆忠心的共产党员。但是此刻他却无能为力,这些人被抓,军心必乱,一旦发生战事,红四军即将面临灭顶之灾。

虞方南道:“瞧瞧,保卫总局的人象疯狗一样乱咬。这里呆不下去了,你跟我走吧!”

许烈洪看了他一眼,道:“我不能走,我必须向中央分局说清楚,肃反不能胡来,这么做会寒了官兵的心,会毁了皖西红军。”

虞方南反问道:“你能说清楚吗?我看人家根本没想听你申诉,已经把屠刀架到你脖子上了,你这一去,凶多吉少!”

许烈洪道:“凶多吉少又如何?”他扬了扬手中的信纸,痛心疾首道:“现在是非常时刻,是生死存亡的时刻!皖西红军已经到了危亡边缘,国民党军队没费一枪一弹,我的基层指挥系统已经不复存在!必须有人挺身而出挽救这支部队,让中央分局看清真相!我是皖西军委主席,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这支队伍,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命运,为此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虞方南听他这么说,摇了摇头,道:“你戎马多年,呕心沥血,却落得这个结局,你……值得吗?”

许烈洪沉默了片刻,道:“有烟吗?”

虞方南掏出香烟和火柴,递给了他。

许烈洪苦笑道:“他们要我深刻反省,把香烟和火柴都没收了。”点燃一支香烟,一口气吸掉三分之一,凝视着烟头的青烟,低声说道:“值不值?我没想过这个问题。我是皖西人,对这块土地有着深厚感情。三年前,我大弟弟组织农民暴动被捕,在皖西独山镇被国民党砍头示众;我的老母亲遭到地主保安团的迫害,背井离乡,至今下落不明;我的家乡六安处在苏区与白区的交接地带,不断遭受‘清剿’部队拉锯式扫荡,十室九空,民不聊生。我受周恩来同志委托,在皖西建立红军,开展武装斗争,临行前发下誓言:此去大别山,必为党、为革命、为死难受害的人民,同蒋介石、国民党决一死战,不获成功,决不生还!”他说得动情,解开领口的衣扣,道:“我刚到大别山的时候,局势异常复杂,三支红军部队缺乏统一指挥,各自为战,形势岌岌可危。为了改变这种局面,把各部红军拧成一股铁流,我们牺牲了多少好同志!黄麻一战,杀得血流成河,黄安县委书记王志仁、麻城县委书记蔡济璜先后战死,我的黄埔同窗,鄂东军总指挥潘忠汝在黄安城头阵亡,年仅二十一岁。七军参谋长汪奠川死在黄陂;师长吴光浩死在罗田;商罗麻区委书记徐子清和三十二师党代表徐其虚死在商城,我最好的营长,黄埔师弟高汉楚死在广水。一想起他们,我的心里就疼得受不了,都是曾经患难与共的手足兄弟,我能清晰地记得他们牺牲的时间和地点,闭上眼睛,仿佛还能看到他们的脸庞,听到他们的声音。没有这些烈士的牺牲,也不会有鄂豫皖红军的浴火重生。”说到这里,许烈洪眼中浮现一丝泪光,继续道:“这支革命队伍的每一步发展,都浸透了烈士的鲜血。他们死了,我还活着,我的肩膀上扛着他们的遗志,必须对这支红军队伍负责,不能让烈士的鲜血付之流水!谁若拿这支队伍的前途去换取政治声望,甚至去满足个人威望,我许烈洪与他不共戴天!”

虞方南叹了口气,道:“你的力量太微弱了,抗不过他们的。”

许烈洪道:“我别无选择!”

虞方南心头一震,此时此刻,他深知这五个字的含义,从中听出了许烈洪的决绝之情。他心中一痛,眼中有了酸涩的感觉。

许烈洪道:“真正的男子汉,面对自己承担的道义,绝不能畏缩躲避。我身为军人,战死沙场可以,侮辱我不行,让我背着一个叛徒的名义接受审判,我必定抗争到底,绝不能失去尊严。”

虞方南担忧道:“可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要面对的不是敌人,而是要置你于死地的上级领导!”

许烈洪一声叹息,道:“在我党内部,同样有一个战场。同志之间出现意见分歧,相互批驳诬陷甚至制造出流血和死亡,这太不正常了。长此以往,人与人之间丧失了正义和良知,我们的党将万劫不复!我希望能制止这种事情发生,退一步说,如果我无力阻止这场灾难的蔓延,那么付出我一个人的生命,去挽救其他无辜的同志,这种牺牲也值得!”他目光一转,看着虞方南,道:“人生一世,注定要面对无数战斗,作为一个男人,上战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丧失了抗争的勇气。现在到了考验我的时刻,我要去承担我的责任,谁让我是师长呢?我必须说出全体指战员的声音,纵然这是一条不归路,我也不能回头!”

虞方南没有再劝他,知道他绝不会改变主意,低声道:“你……还有什么未完的心愿,可以交代给我。”

许烈洪看了他一会儿,目光中饱含欣赏与期望,道:“你是一个有骨气、有血性的汉子,我一直希望你能加入我们,但是现在,不是一个好时机。你走吧!离开这里之后,多想想百姓疾苦,民族前途。也许有一天,国家到了危亡之刻,需要有人交出自己生命的时候,我希望你会挺身而出。如果人人都畏缩怕死,不敢承担自己的责任,我们的民族就该完了,你要记住!”

虞方南只觉一股热血顶在胸口,在他的记忆当中,除了义父陆浩园之外,他再没对谁弯过膝盖,此刻,他跪倒在许烈洪面前,用这种中国最古老的礼仪向心目中最尊敬的兄长告别,道:“我知道你不信这个,但我还是用帮中最尊贵的称呼,叫你一声:‘大哥!’我会用行动证明自己的尊严。”

许烈洪赞许地点了点头,道:“走吧!若有可能,通知我的妻子,叫她暂避一下,我的事恐怕会连累到她。”

虞方南站起身,深深鞠了一躬,转身而去。走过院门的时候,虞方南回头望去,只见牢房中一灯如豆,许烈洪负手而立,昏暗的狱灯照在他的军装上,镶上一层淡淡的光晕,平静中显露恢弘正气,令人崇敬之情油然而生。

虞方南回去之后,与林白露匆匆话别。他打听到许烈洪夫人王望春在英山县工作,当即动身赶去。然而,他晚了一步,保卫总局以改组派的罪名将王望春同志抓捕,并秘密杀害于英山县城关上河摆。

大半个月后,中央分局在光山县举行“全力肃清红四军中之改组派反革命及整顿四军”的大规模肃反运动。最早被枪杀的是红十师二十八团团长潘皈佛、副团长丁超和军委会参谋主任李荣桂等十余人。杀戒一开,便如挡不住的狂潮,此后不久,皖西红军创始人之一,著名共产党将领许烈洪蒙冤遇难。仅仅一个多月的肃反行动,吞没了数千名被无端诬为“改组派”的红军官兵生命。红四军各师十个团的一万两千多人,被害的班以上干部超过了五百人!其中可以统计到的军级干部十七人、师级干部三十五人、团级干部四十四人,至于团以下的干部人员不计其数,几乎被一网打尽。

在这片腥风血雨之下,虞方南默默离开皖西,这里经历的事他终生难忘,如果说谢老顺与张平娃的死让他疼痛难忍,那么许烈洪的遇害则令他心碎欲裂。他觉得自己生活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之中,直到遇见许烈洪率领的红军之后,虞方南感到自己眼前出现了光明的希望,然而随着许烈洪之死,暗黑再度蔓延开来,虞方南扪心自问:“中国的光明究竟在哪里?”他从心底渴望那道驱散黑暗的光芒,何时才能普照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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