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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落魄王孙起南阳(1)

冠礼

新朝地皇三年元日,依然是在繁杂冗长的祭祀典礼中度过,很难想象我这样性格的现代人能够在落后的两千年前整整生活了四年。

这四年,我由原先咋咋呼呼的性子硬给打磨成了别人眼中温柔贤淑的好女子,这得归功于阴识这个大恶魔,在他的高压政策下,柳姬时不时地过来开解我一番,讲一些为人妻者的道理。

“在想什么?”邓禹坐在我对面,从酒尊里缓缓舀酒。

我乐呵呵地端起面前盛酒的耳杯,轻轻啜了一口,酒是去年秋酿的黍酒,上口香醇,带着股淡淡的清香。

我斜着眼瞟对面的小帅哥,不过三四年的光景,他出落得越发像棵水葱似的……啊,不对,更正,是水仙花才对。

“我在想啊,你从家里偷偷拿酒菜来供我吃喝,总是有什么事情要求着我,不会给我吃白食的。”

邓禹轻轻一笑:“我有那么市侩么?”

“不是市侩,是你肚里的小九九太多,七拐八绕的……”我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啧啧有声。

“变聪明了呀!果然年岁不是白长的,麦饭不是白吃的。”

我横了他一眼,上他的当被他当猴耍又不是一回两回了,再笨的人被耍得多了,也会有自觉的好不好?

我伸了个懒腰,将两条腿朝前伸直。

汉代男女之防虽不像宋明时期那么迂腐,可是对于礼仪的要求却是前所未有的严格。就比如说坐,上了席面,就必须得是正坐,也就是臀部放于脚踝,上身挺直,双手规矩地放于膝上,现代的日本式坐法。

我学了四年,却仍是无法适应这种痛苦的坐姿。

汉代对于坐姿的要求十分苛刻,现代日本男人尚且可以盘腿而坐,可是在这里盘腿称为“趺坐”,在正式场合里也是不允许的。男女的要求都一样,必须得正坐。

还有像我现在这样把两腿伸直了,更是大逆不道的姿势。这叫作“踞”,与礼不合。据说当年孟子看到自己的妻子在家踞坐,居然气得叫嚷着要休妻,若非贤明的孟母劝和,估计他老婆立马就成了下堂妇。

圣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普通人。

这样的姿势,若在阴识面前,就算打死我,我也不敢做出来。唯独邓禹,我从一开始的装腔作势,到后来一点点的原形毕露,他居然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渐渐地,我胆子愈发大了,如今我会在任何人面前都稍稍装出一副柔顺的样子,唯独对他,我是尽显本性,甚至恨不能施展回旋踢,一脚把他踹飞出房间。

任何伪装在他面前最后都会被摧毁,他就是有那个本事让我抓狂。

按理说这小子的大脑实在有问题,长了一张媲美绣花枕头的脸孔,脑子里装的却不是符合常理的稻草。为什么我就不能赢他一次呢?难道除了暴力制服以外,我就真的拿他一点辙也没有了么?

我盯着他横看竖看,不得其解,不知不觉中把一尊黍酒干掉了一大半。轻轻拍了拍微微发烫的脸,我闷声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拉屎记得上茅房!”

他仍是规规矩矩地跪坐在对面的软垫上,慢悠悠地替我斟酒,眼睑低垂,很专注地干着手里的活。

“今年……我满二十了。”

“哦。”我点点头,“那恭喜你。”

汉代的男子二十及冠,算是成人。

“过几天我行冠礼,你来观礼好不好?”他抬起来,诚诚恳恳地问。

“好啊。”我满口答应,用手撕下一片干牛肉,塞进嘴里大嚼,“只要你让我大哥同意放我出门,我没什么不乐意的。”

他笑了起来,眼角眉梢带出一种难言的喜气:“少吃点吧,”他把我面前的一盘卤汁油鸡拖到自己跟前,揶揄地损我,“你难道不知打年初起蝗虫成灾,南阳郡今年怕是要颗粒无收了。”

我伸长右手摁住那盘卤汁油鸡,恶狠狠地瞪他:“颗粒无收跟这只鸡有关吗?”

“当然有关系!”他咧嘴笑着,左手抓住我的手腕,右手用筷子撕下块鸡肉悠闲地放进嘴里,“南阳郡颗粒无收,会有很多人挨饿,你少吃些,可以省下很多嚼用。”

我右臂挣了挣,却没能挣脱他的束缚,一怒之下左手啪地一拍桌案,抄起一副竹筷奋力对准他的手背扎下。

他早有防备,连忙缩手,我手中的筷子落下时方向稍稍偏离,一口气贯串整只鸡身:“小气的人,你家穷得连只鸡也吃不起了吗?”我冲他呲牙,用筷子叉起鸡身,张嘴便啃,“那你还妄想什么娶妻生子?我看你连冠礼也索性免了吧,免得承认自己年纪大了没人要……”

对面簌簌轻响,邓禹突然腾身站起,直接跨过案几,欺身而至。

我擎着鸡身,一时忘了接下来要说的话,呆呆地抬头仰望他。这小子打算做什么?一脸严肃的表情,太长时间没挨揍了,皮痒不成?

“满脸都是油……”他单膝点地,跪在我身前,用丝帕轻轻替我擦拭嘴角。

柔滑的丝料滑过我的面颊时,我脸上忽然微微发烫。

这姿势啊,实在太暧昧,我尴尬地仰后,试图不着痕迹地避开这种亲昵:“没事,吃东西难免的……”

“还真像个长不大的小孩子。”他突然噗哧笑了起来,“丽华,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有个大人样子?”

我恼羞成怒,屈膝抬腿,准备一脚蹬了他。他灵巧地起身,避开我的攻击,翩然回座。

“臭小子!你才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儿呢!”我忿忿地指着他。

我啊,明明二十七岁了,为什么非得给这种小鬼说成是小孩子?

“要不是跑这鬼地方来,保不准我今年都可以升博士了……”我磨着牙齿恨恨地嘀咕。

“什么?博士?”邓禹好笑地望着我。

猛地吓了一大跳,我以为我讲得很小声,没想到他耳朵贼尖,这样居然也能听得到。

“博、博……博士啊……”

我拼命想着该如何解释这个新名词给他听,没想到他忽然朗声大笑:“你想做博士么?女博士?《易经》《尚书》《诗经》《礼仪》《春秋》,此五经博士,敢问你是精通哪一类?”

“什么?”我眨巴眼睛,没听明白。

“朝中中大夫许子威老先生,乃《尚书》博士,我瞧你这房里也摆了卷《尚书》,可否听你讲讲其中大义?”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说,琥珀色的眼珠子像猫咪般绽放着狡狯的光芒,他起身整装,对着我作势一揖,“容在下洗耳恭听新朝第一女博士之教诲。”

我窘得满脸通红:“你个臭小子!会五经很了不起吗?上过太学就很了不起吗?”

“是很了不起呀!”他脸不红、气不喘地回答,“汉武帝始建太学,设五经博士,其时每位博士名下仅学生十人,昭帝时太学学生增至百人,宣帝时增至两百人,元帝时千人,成帝时三千人,直至新朝始建国,扩建校舍,也仅万人……”

我琢磨着他的话,感觉这上太学比起考研统考来不遑多让,门槛还真紧。邓禹算是太学里头的尖子生了吧,这种学生应该很受老师喜欢才对。

心里稍许起了钦佩之意,可嘴上却依然不肯服输:“稀罕什么!”

我放下油鸡,从席子上爬了起来。邓禹太学生的身份让我想起了我的大学生涯,我的考研梦……一时情绪低落,意兴阑珊。

“别走!”经过邓禹身侧时,他倏然攥住我的手。

“我吃饱了,要去躺一会儿,邓大博士请回吧!”他用力往回一拽,我被他拉进怀里,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淡淡的黍酒香气,“你小子——”

“丽华,嫁给我好不好?”他的下颌抵着我的发顶,低沉动听的嗓音带着一种蛊惑的力量。

我有些头晕,手掌撑着他的胸口,推开他:“我大概喝多了……呵呵。”

“也许。”

“呵呵。”我傻笑,佯作糊涂地挥挥手,不去看他的脸色,“你开玩笑是吧?哈哈,我才不上你当呢,你又想捉弄我……”

“是么?”他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

一颗心怦怦直跳,我确定自己没喝醉,那点酒量我还是有的,只是……我现在只能装糊涂。

嫁人!结婚!在古代?

我实在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或者说我还在逃避着生存于这个时代应该面对的一些事实。其实早在我及笄之后,阴识就已经开始替我物色夫婿人选,这件事我并非完全不知情,但是……只要阴识不跟我最后摊牌,我宁愿很鸵鸟地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我还没这个心理准备。即使以后注定要在这个时空生活一辈子,即使当真回不到原先的轨道上去,我也没这个心理准备,要接受命运的安排,要在这里结婚生子!

这样的将来,要和某个人一辈子生生死死地缠绕在一起,对我来说,实在太虚幻、太恐怖!

我低着头保持沉默,紧张得手心都在出汗,邓禹这几年对我一直很好,我不是没感觉得到,他今天假如没把话讲绝,把我逼到绝路上,我是不想和他闹僵的。毕竟,和他之间撇开男女之情,他算是个不错的朋友。

“也许……喝醉的那个人是我。”他嗫嚅着说了一句,伸手过来揉搓我的发顶,爽朗地笑道,“真是越来越聪明了,这样都不能捉弄到你!”

我随即附和地跟着他笑,只有自己才知道这样的笑容有多尴尬和无奈。

男子的冠礼又叫成人礼,规矩众多,仪式也极其讲究。

先是由筮人占卜出良辰吉日,然后提前三天通知所有宾客前去观礼。我不清楚邓禹是如何说服阴识的,总之,当昨日傍晚,阴识突然跑来告诉我说要带我去观礼时,害我吃惊不小。

大清早便被拖出了门,我原以为是去邓禹家,没想到牛车打了个转,结果却是往邓婵家的方向驰去。

最后的目的地,不是邓婵家,也不是邓禹家,而是邓氏宗庙。

去的时候天色尚早,可是宗庙内却已是挤满了人。我在人堆里瞧见了邓婵的大哥邓晨,俨然一副主人神气,邓禹的父亲就站在他身边,反倒要比他更像个客人。

阴识领我至角落的一张席上坐好,然后一脸严肃地沉着脸跪坐在我身边。宗庙内宾客虽多,可是却没有一丝杂声,鸦雀无声的只听见细微的呼吸声。

片刻后,身着采衣的邓禹披着一头长发走了出来,我顿时吃了一惊。散发的邓禹乍看之下美如女子,他本就长得帅气,现在这副模样更是把寻常姿色的女子统统给比了下去。

我忍不住斜眼去看身侧的阴识,有着一双桃花眼的他,不知道当年行冠礼之时,披发于肩的模样又是何等样的千娇百媚,风情万种……

难怪汉代男风盛行,“断袖”这个词不正是汉哀帝的首创吗?原来实在是帅哥太多作的孽!

等我好不容易回神的时候,邓禹的头发已由赞者打理通顺,用帛扎好。三位有司分别端着一张木案站在堂阶的第一层、第二层、第三层,案中分别摆放着缁布冠、皮弁、爵弁。

邓父在阶下净手,然后回来站在西阶,取了缁布冠走到邓禹跟前:“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元为首,元服指的就是头上戴的冠。

邓父说完祝福语后,将缁布冠郑重戴到儿子头上,一旁的赞者立即上前替邓禹系好冠缨。

邓禹跪坐于席上,由双手交叠,手藏于袖,举手加额,恭恭敬敬弯腰鞠躬,起身时手仍是齐眉。作完揖礼后,跟着便是下跪。

我从没见过邓禹如此一本正经、不苟言笑地做一件事,记忆中闪过的镜头,全都是他嬉皮笑脸的模样。

他的双手一直齐眉而举,袖子遮住了他的脸,直到拜完起身站立,行完一整套拜礼后双手才放下。那一刻,一脸正容的邓禹仿佛一下子从一个男孩变成了男人。

我心中一阵悸动,邓禹现在的样子让我有种肃然起敬的感觉。

而后邓禹的弟弟邓宽陪着他一同起身入房,等到再回来时身上的采衣已换成一套玄服,他依礼向所有来宾作揖。

缁布冠后又是皮弁,邓父依礼祝福:“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邓禹再拜,而后回房换服。

如此第三次再加爵弁。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等邓禹第三次换服出来向来宾作揖后,他忽然把头转了过来,目光直剌剌地射向我。我脸上蓦地一烫,他抿着唇,若有所思地笑了。

三冠礼后便是醴冠礼,筵席上邓禹依礼向父亲和来宾敬酒,忙得跟陀螺一样,我想跟他讲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丽华。”一直不吭声的阴识突然打破沉闷。

“嗯?”我有点发呆地看着邓禹忙碌的身影,总觉得今天的他给我的感觉大不相同,可是我又说不出是什么。

“今日之后,邓禹便可告宗庙娶妻生子了。”

“咳!”我一口酒呛进了气管里,忙取了丝帕使劲捂住嘴,胸腔震动,闷咳。

阴识斜起凤眼,眼中竟有了丝调侃的笑意,但稍纵即逝:“你没有什么话要对哥哥说么?”

我自然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忙摇头:“没有,咳……大哥多虑了。”

一声哄堂大笑将我俩之间的尴尬气氛打破。

“好!好!”邓父大笑,“就取‘仲华’为字。”

我还没反应过来,阴识忽然腾身站了起来,取了耳杯径直走到邓禹跟前:“如此,恭喜仲华君。”

“不敢当。”邓禹慌忙还礼。

我有些发愣,取了案上盛满酒水的耳杯,一仰头便把酒灌下。

冠者,娶妻告庙。

邓禹他,难道真不再是我眼中的小鬼了么?

那天我喝得有点迷迷糊糊,临走时邓禹拉着跟我说了些什么话,我随口答应着,却是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想回去倒头大睡。

然而第二天早起去给阴识行礼,当阴识突然告诉我邓禹已经外出远游时,我犹如当头被人打了一闷棍,脑筋顿时有些转不过弯来。

“什么?”

“他离开新野,四处游历,大概会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来调整……”

“游历?他想去哪?不是说现在匪寇四起,造反的人越来越多……世道那么乱,他出去干什么?”

“你现在这是着的什么急呢?”阴识似笑非笑,“昨天也没见你这般上心的。”

我蹙起眉,不解地向他投去一瞥。

他淡淡地低下头继续看书案上的竹简:“嗯,我把你的意思转达给他了……”

“啊?”我失声惊呼。

“怎么了?”他扬起眼睑瞥了我一眼。

我忙稳住神:“不,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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