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被哭得心慌意乱，手足无措，猛地急中生智说：“顺达，你听说过红军吗？”“没有。”“红军从陕西那边过黄河，快到太原了……”这时有两个人从旁边过来，大哥不说了。其实人们私下神秘地相传的，也就这两句话。他突然讲这个，是想转移顺达的注意力，怕顺达太悲伤。
李顺达的确不曾听说过红军，更不知道红军过黄河与自己有什么关系。他头脑木木的，全身都快要软瘫了，告别了大哥，跌跌撞撞向平顺西沟的方向走去。走累了，他就躺在路边休息，竟然睡了一天一夜才醒来。还梦见了爹，老人家累弯了腰还在干活。梦见自己用箩筐担着两个弟妹，他俩伸出小手向他喊：“大哥，肚饥，肚饥……”家里现在有九口人，他日后的担子不轻啊！
回到家里，娘看到顺达离家才几天，变得又黑又瘦。忙给他张罗着做饭。一边问起他爹的情况。顺达默不作声。娘叹口气道：“是东家又没有给工钱吧，你爹也不容易……”菊仙也在一旁说：“没钱，过年也该回来。大家都想他哩。”娘看到顺达的眼泪扑簌簌地直往下落，扔下手中的柴火，追问顺达：“顺达，你爹怎么了？”贵达风风火火地从外面跑回来，见到大哥，高兴地喊道：“大哥，你见到爹了吗？咱家等着钱买粮食吃！”顺达这才说：“娘，我爹……他……在两个月前就不在了！”“大哥，你说什么？爹去哪了？”“爹给财主做活，没挣回一个钱。就因为向财主要工钱，被活活打死了！”菊仙、贵达和小弟妹们“哇”地一声哭起来。郭玉芝听了这噩耗，睁大着眼，呆呆地瞧着儿子，任泪水从眼眶里溢出来，挂满脸颊……
锅里的水哗啦哗啦地开着，直到熬干，也没有谁想起它。
天色愈来愈暗，漆黑的土窑里，只有一片哭泣声……这一天，他们全家人都没有吃，也没有睡。夜里，东倒西歪地挤成一堆，迷迷糊糊就天亮了。相互看看，每个人又是两行泪水。
顺达说：“爹走了，我们再没有靠山了。娘，我想过很久，再伤心也没用，只能苦了自己。这日子还要一天一天过。娘，以后你也少操些心，少做些活儿，我和菊仙、贵达都不小了，改仙也懂事了，身边的活儿有他俩，外头的事全由我顶着。你就照看小妹妹秀秀和秀英吧。”菊仙和贵达都点头，听大哥的安排。
巨大的悲痛像浓雾，笼罩着这个有三孔窑洞的农家小院，叫人憋得出不上气来。往日这院子里，虽然听不到多少欢声笑语，却也少有唉声叹气，一家人和睦相处，亲情交融。如今一片沉默，无言的目光交流，苦苦支撑着这个家。
顺达白天外出揽短工，运气好时一天挣三升五升玉茭糁。晚上趁月色在自家地里刨食。菊仙更是跟娘抢着做家务，推碾子、做饭、缝补、洗涮，照看弟妹。贵达除了听大哥的吩咐做点零星活，还跟上别的小孩子上山找药材。
郭玉芝格外疼爱一双小女儿，给秀秀和秀英各做了一个小肚兜，上面绣了一枝梅花。做活儿时叫小女儿躺在自己面前，跟小女儿说一些她们无法听懂的话语。
顺达以为娘是为了散心，调适心情哩。菊仙给他讲这些时，他内心也得到一些宽慰，脸上竟然还露出浅浅的笑意。其实，郭玉芝有泪不在儿女跟前淌，她疼爱每一个孩子，不愿让孩子们过早地为她分忧解难。
一天，天还不亮顺达出门时，郭玉芝拦住说：“不用去做短工了。
短工活儿也不好找，你天天出去，一个月里有二十多天是饿着肚子空手回家。”顺达说：“白跑就白跑，咱地里的那点活儿，光晚上做，也怕不够做哩。眼下正是青黄不接的时节，得出去寻点粮食给大家吃。”“我有个主意，中午咱们合计合计，你先去锄玉茭吧。”中午，郭玉芝也不让菊仙做饭，叫她和顺达、贵达、存达一起坐着听。一对小女儿盖着一张破被子，在炕上睡着了。郭玉芝也许是为了掩饰内心的紧张，要找活儿做，先舀来大半盆粗糠和干山药蛋磨的黑面，又掺和两把榆皮面，舀上锅里的开水，边和面边说话。才一张嘴，声音就颤抖了：“你们都很喜欢秀秀和秀英这两个小妹妹，她们机灵、嘴巧，到了别人家也许不会太受制，还能谋一条比在咱家好的出路。有人出五斗玉米……”她反反复复思考过这事，还是哽咽着说不下去了。众弟妹一个个惊慌失措对望着。
顺达说：“娘，是要卖小妹吗？双胞胎妹妹多乖巧，人见人爱！咱们不能卖。爹死还不满周年，一家人就四离五散，我也太没出息了！”贵达也表现出一种男子汉气概说：“我去给人家放羊，省出一个人的饭给小妹妹吃。”郭玉芝叹了一口气，泪水纵横地说：“有钱人家讲究的是儿孙满堂、骨肉团聚，咱们穷人哪能由自己！你们兄弟姐妹都是娘身上掉下的肉，个个都是娘的心肝宝贝，我对哪个也亲。一家人要活命，又不能眼睁睁看着把你们几个大的拖垮。万不得已才想放走一个小的，是为了叫她有条活路！”众兄妹泪眼相对。
改仙醒了，她坐起来张望，好像有些惊讶：一家人怎么都在哭呢？又是没饭吃么？
存达一下抱住改仙哭喊：“娘，不能卖掉小妹妹，不能卖！”襁褓中的妹妹都醒了，菊仙抱起小妹妹，用小手指头给她抹泪水。一对小妹妹怯怯地望着哥哥姐姐。
菊仙说：“娘，我们几个人讨吃要饭，也要把小妹妹留下！”改仙似乎明白了大家的话，她抱紧妹妹不放手。
郭玉芝的手在哆嗦。
改仙说：“娘啊，要卖你卖我，我情愿。不要卖了小妹妹！”改仙哭着央求娘。
郭玉芝听了孩子们的话，一阵揪心似的疼痛。她平静地说：“我托几个人仔细打听过，这户人家人性不错，是一户好人家。有三个儿子，因有病不能再生育，想要一个女儿。他家的人也说，要把小妹妹当做亲生女儿，养到十八九岁，找个好人家让她坐着花轿出嫁。”顺达从来不跟娘较劲，有些事心里不情愿，也会默默地听从。他知道娘是一个心眼为全家的孩子着想。若是小妹妹真能长到十八九岁坐上花轿出嫁，在平顺这地方也是女人一生的福气。
这天晚上一家人什么事也不敢做，由娘哄着两个小妹妹，早早地睡觉。孩子们都进入了梦乡，只有娘一个人在抹泪水。山沟寂静，忽听得一阵狗吠。郭玉芝惴惴不安地去开门，进来一男一女两个人。
那个大点的秀秀还在熟睡，吧嗒着小嘴，娘抱起她，那个女人将带来的小被子轻轻地包好，娘接过，不住地端详，泪水洒在被包上，她侧过头，挥了挥手，不忍再看一眼。一男一女两个人用小被子包住小闺女，抱走了。
第二天清晨，孩子们醒来，发现娘坐在炕头发愣，顺达和菊仙去看炕上的小被里只剩下最小的妹妹秀英便急着推开窑门去张望，三岔口的弯弯小道上没有一个人影。顺达和菊仙搀扶着战战兢兢的娘。娘说：“只能怪娘没本事，就让秀秀去别人家活吧，比在咱家挨饥受冷强呢。看来真的是个好人家，带着新被子裹着秀秀。”大家听说后心里才稍稍轻松了一些。
那天，娘将秀英拴在炕头，自己剜野菜，没想到跌倒在山坡上。
顺达在山腰里看到，立即跑去背着娘回家。见窑洞门敞开，吃了一惊，再往里走，听到屋里还有响声，正欲喊问，富达从屋里冲出来说：
“娘，哥，我回来了！”富达愤世出门，欢喜归来。一年不见长高了，结实了！郭玉芝又喜又惊，精神猛增，骤然像换了个人。她捶打顺达说：“放下，快放下我。”富达跑过来扶着娘说：“娘，你怎么了？”郭玉芝泪水满脸却堆着笑，双手拍打着自己说：“甚事也没有，这不好好的吗？你哥硬要背我。”“你们都还好吧，又多了一个小妹妹？”“不说这个，谈谈你自己！”娘把手一挥，不让大家再提小妹的事，孩子们心领神会。
一进屋里富达就关上屋门，兴高采烈地说：“咱们穷人有盼头了。在洪洞县，我见到了红军，全称是中国工农红军。红军走到哪里，哪里的穷苦人就扬眉吐气，人们敲锣打鼓，夹道欢迎。”顺达这是第二次听到“红军”这个词。在晋城时，别人说什么他都没有心思听，更没有心思问。现在心情不同了，他急切地问：“那是为啥呀？”富达越说越起劲：“红军为穷苦人出气，办事。比如咱西沟这山，老小子说是他家的，周则哥刨了两镢头，就得受罚，欠下一笔阎王债，一辈子还不清。若是红军一来，这山成了大家的，谁有力气谁开荒种地，欠老小子的那笔阎王债也不必还了。再说郭召孩，每年白白从咱家刮走九石粮食，交不齐就凶神恶煞寻上门，里里外外搜刮。红军一来，再没有交租这回事，有人说过去交的租子都要向他们要回来。”郭玉芝听得入神，她问：“像郭召孩、老秃子这样的地主，他们肯依呀？”“由不得他们，他们全是靠剥削人起家。”郭玉芝说：“以后不交租子就好，以前交的就拉倒，不要他退算了！”富达一串一串的新名词，让全家人大开眼界，脑子忽地开了窍。
菊仙端来一碗水给他，他端起来咕噜咕噜喝了个净，又说：“这是我在洪洞县亲眼看见的。共产党领导的工农红军，他们叫自己是穷苦人的子弟兵，发动群众斗争地主老财，把地主老财的粮食、衣服、布匹、绸缎、金银财宝，都拿出来分给穷人。穷人们一个个可开心了，地主老财有的逃跑了，没有跑的都挨了斗，灰溜溜的，低头认罪，真美死人了！像郭召孩、老小子、老秃子这类人就等着挨斗吧！”“当真的？”李顺达一家听说共产党和工农红军这好那好，在农村领导穷人斗争地主老财，高兴得心里都乐开了花。看来，天阴总有天晴时，冬天的夜晚再长，也有个天亮的时候。一家人都急切地等着富达往下说，也忘了问一声富达这些日子是怎样生活的。这正是他们一年来日日夜夜惦念的。
富达突然想到了这一点，就转了话题，依然兴奋地说：“在外面这些日子，我先是赶嘴，有活儿就干，挣几个钱，没活儿就走，哪儿天黑了，就在哪儿住。遇上红军才安定下来。我成天就跟着红军跑，他们搞宣传，指导员拿着一把大刷子写标语，我就帮他用白灰浆刷墙，或者提墨汁筒。有两个红军战士和我聊天，听说咱们家是租种地的佃户，就叫我参加红军。”顺达突然打断二弟的话，既是惋惜又是抱怨地说：“那你为什么不参加？”“我怕娘和你在家里惦记我，回来对你们说一声。我一走三年五年没音信，还不把家里的人急煞？指导员还夸我是个孝子，同意我先回来给你们说明白，然后再去。”郭玉芝心知儿女们都有一片孝心，心里既踏实又高兴，她说：
“富达，你就在家好好住上几天，哪儿也不去，守着娘，把你听到的、看到的，都说一说，叫娘心知肚明，活得才有劲头。然后我拿几升玉茭面一升白面来，做成干粮，你带着去找红军吧。要是不嫌贵达小，你把贵达也领上去。当真铁树要开花了呢！”贵达打断娘的话，高兴地举起双手喊：“我去，我去！”菊仙笑着对小哥哥说：“看你那个孩孩相，人家要不要你呀？”贵达说：“你才是孩孩小闺女，我已经长大了。”贵达转向富达说：“二哥，你领上我走吧，我们一定跟红军一起打回来，把地主老财都赶走！叫郭召孩、老秃子自己去种地，没人再养活他们。”郭玉芝转过身瞧着贵达，眼里滚动着兴奋的泪花，激动得说不出话。富达向三弟说：“不行，你现在不能去……”“为甚？嫌我小？”“我和你现在都不能去，红军又撤回陕北去了。”顺达像当头浇了一瓢凉水，吃惊地埋怨说：“那你就不该回来，我们再惦念你，也会等到那一天。”富达跟着红军大有长进，平平静静地说：“当时听说红军要撤，我心里很矛盾，去找了指导员，是指导员让我回来的。他说，全国各省都有共产党，山西也有。共产党像太阳，一定照亮全中国，不会落下西沟。红军肯定发展壮大，把红旗插遍中国的每个角落，也不会落下西沟。他又说，以后会有很多机会，不用等多久。”顺达听了富达的话，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翻滚，他打开窑门，抬头望着远处，只见夜幕已退尽，东山那边天际出现一道白光，启明星高高地悬挂在天边，好像在向李顺达一家招手报讯，天就要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