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比李顺达晚一年从河南逃荒来到西沟的路文全打旁边过，暗暗为李顺达担心，他拽上顺达走开，一边低声地劝说：“老弟，你比我还早来一年，不会不知道这老秃子是一条地头蛇，仗着有钱人的财势。咱们外来小户，可惹不起他。”“他就是一条吃人的狼，也要让他知道一下软硬！西沟现在二十户人家，有十八户是从河南逃荒来的。如果咱们抱成一团对付他，他也不敢这么放肆。”李顺达近来还真悟出一些道理。他跟着路文全走，老秃子又追上来大声喊叫：“姓李的，官烟钱，你是给不给？”李顺达不搭理他，路文全不紧不慢地问：“烧纸敬神必花的钱，谁也不会少。你的官烟在哪儿？总该让人看见吧？”老秃子老谋深算，假话早已编好了：“货还没有来，也许到县上啦。我先来给你们打个招呼，知道你们手头紧，早点准备下。”路文全说：“你这么一嚷叫，全西沟都知道了。回去吧。”老秃子见有希望弄到钱，干笑两声，活像石鸡滚坡咯咯直叫，这时又生一计，紧逼着说：“不光是官烟钱，还有明年的门头捐，下月得一起交清。”李顺达一听更冒火，呼地转过身，气冲冲地朝着老秃子吼着：
“这是谁立的规矩？今年的门头捐才交，又要明年的！”老秃子像是怕挨打似的，后退半步，脸上挤出几丝笑意，怯生生地说：“是政府的规定，谁敢不执行？有的地方，把五年以后的杂捐杂税都收了！”“什么政府不政府，总得叫人活吧。”路文全担心顺达吃亏，朝老秃子跟前一站说：“你别欺人太甚，就是叫人吃上生铁拉钉子，也得在肚里转过弯儿来。你还是先回去吧。”老秃子今天第一次遇上硬茬儿，瞪着黑豆眼不知该说什么好，拍拍袖子耷拉着山药蛋脑袋，不情愿地离去了。
李顺达反客为主，拉着路文全的手进了他家，把自己近来的一些想法告诉文全，路文全完全赞成。两人马上分头去找王周则和宋金山，要秘密串通全西沟的人，在官烟和门头捐这两件事上，让老秃子知道一下他们的“软硬”。此时，李顺达“抗交官烟钱”的事也不胫而走。村里人边传边笑，边笑边传，热闹了好几天。郭玉芝也暗暗为顺达捏着一把汗，心中忐忑不安，她暗暗盘算：今后有事少让顺达出面，自己在前面挡住，别让孩子吃了亏。
这天，李顺达外出做了一上午活，返回时，菊仙在西沟口上拦住他说：“大哥，娘叫你不要回家，先在外边躲一躲。”顺达猜想，总是家里出了甚事情，也许又是老秃子逼着娘要捐税和官烟钱，他拉着大妹的手不停步地走着，说：“谁在咱家？”“不知道，我在山坡上搂柴草，娘让四弟出来告诉我的，叫我在这儿等你。大哥，你到金山哥家躲一躲吧，总是有人逼着要捐钱，你回去碰上他们又不好。”“我不回去，他们就逼娘，你说，我怎能躲开？有话，都叫他们朝我说。”由于穷哥们讲着同样的话：“没钱！坐牢也不怕。”老秃子已经软了许多，来西沟的次数也明显少了。因为他比谁都知道，让上边政府撑腰是得花钱的。地主郭召孩听说穷佃户们抱成了团，感到对自己也有不小的威胁，便加紧了刮租。
这时，郭召孩正在李顺达家里使厉害，他已赶着两头毛驴来过三次。收下粮食要过筛子后才用斗量，驮走了六石玉茭两石谷子。秕小的麻子豆他又不收，现在还欠他一石租子。他从院里冲进窑里，揭开泥囤上的盖子，摔到地上。有半囤子粗糠，半囤子晒干的山药蛋片。他怀疑下面藏着粮食，用手一阵乱刨。
郭玉芝说：“那要能顶租子，你就拿去吧。”屋里本来也没有什么能藏粮的器具。他翻了一遍，又冲到院里，朝郭玉芝吼叫：“你大儿子到哪去了？”郭玉芝气得脸上青一片，白一片的，可她还是平静地说：“顺达在家，他也不会变戏法，给你变不出粮食来。欠你的那一石租子，等上几个月吧，收了秋，与今年的租子一块交。”“越积越多，今年秋后你能拿出十石粮食？你现在没有粮食，折成钱给钱也行。你家孩的爹在外挣钱，不缺钱。”别小看郭玉芝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他们一家最重人情。粮食交了租，便剩下不多，可是村里这家女人坐月子，那家老人生病，锅底朝天断了顿，郭玉芝总要舀上自家有限的粮食送上门。说是借，可也得等到秋天才能还。她对地主郭召孩说：“我们这号穷人家哪有钱？
孩他爹一走就没有音信，哪来的钱？那几亩地本来就打不下多少粮食，我们辛苦一年，也只能挣得吃点秕糠瓜菜。去年还算好年景，一收秋那阵粮食堆在场上等你来，你又不来收租。村里穷哥们来借，能不给人救急吗？”郭召孩拉起长袍掖在腰里，气急败坏地吼叫起来：“秋天我不来收租，是看得起你们，以为粮食放在你们这里一颗也少不了……”富达和贵达站在院子里瞪着大眼睛，心里早已愤愤不平。富达见郭召孩不讲理，便板着脸揭他的老底说：“谁不知道你厉害，你嫌秋天粮食没干透，又不想自己保管，怕老鼠吃。到春天刮租，刮一石就有一石一！”“你们这两个猴鬼！这些话是谁教给你们说的？”郭召孩转过身，手指哆哆嗦嗦地指点着富达和贵达，凶神恶煞地大叫大嚷，富达一把抓住他的两个指头，使劲拗着。郭召孩疼得嗷嗷直叫。
郭玉芝急忙制止，富达刚一松开手，郭召孩狼狈地朝外边跑着嚷：“你这猴鬼，没家教，还要造反！我回路家口找你舅舅算账。不看着他用皮鞭把你抽个稀巴烂，我就不姓郭。”郭召孩走出院门，忽然想到一件事，又返回院里，取下挂在墙上的两串豆角。冲着郭玉芝说：“这两串干豆角，我拿回去填锅。”郭玉芝心里明白，他不全是小气，还在故意气人。气人也是一种逼租的手段，可也犯不着跟这种人一般见识。她轻蔑而又坦然地说：
“我们可没短下你的豆角呀！”郭召孩装聋装哑，又从地下抱起个大南瓜：“这个我也拿走啦。
总不能两手空着回去。”富达和贵达要上去夺，郭玉芝挡住他们，朝郭召孩嚷着说：“就那一个南瓜，是留着做种的，你不能拿走！”“你租种我的地，我拿你一个南瓜是抬举你哩！”郭召孩说着，把南瓜豆角放在驴背上的笼兜里，吆喝着毛驴走了。
菊仙跟着大哥往家走，走到水上村有住户跟大哥说话，说看见郭召孩赶着毛驴上了山，菊仙便先头跑回家，见二哥和三哥气得脸红脖子粗，娘坐在窑门口簌簌地掉眼泪，便抱着娘说：“娘，郭召孩那个鬼又来做甚？”郭玉芝抓住菊仙的手，越发伤心了。菊仙回过头看看屋里，炕上地下翻腾得乱七八糟，就像土匪抢劫过一样，她问：“娘，咱们家的大南瓜呢？”富达走到大妹跟前，气悻悻地说：“让郭召孩抢走了，你看，那两串干豆角娘舍不得吃，挂在墙上，也抢走了。他还要去找舅舅，叫舅舅用皮鞭把我打个稀巴烂。狗地主，等着看我先揍他一顿吧。”郭玉芝生怕孩子惹事招祸，叹了口气说：“东山的老虎吃人，西山的老虎也吃人。咱从林县逃到这里来，吃苦受累不怕，就图个平安。等你们兄弟几个长大了，有个有出息的，也许苦日子才能熬到头。”说话间，富达越想越气，拿了一把镰刀往外冲去，说要撵郭召孩。郭玉芝抓了两把没拖住，他跑到院门外正好碰见顺达，把他挡住了。富达肯听大哥的话，他把镰刀放下了，可心里总消不了这口冤枉气。他吃不下，睡不着，总想找办法来出这口气。
一个晚上，他实在忍耐不住了，在炕头上躺着，悄悄地对大哥谈着自己的心事：“大哥，我不能待在家里了，我受不了这种气！今天要这个款，明天要那个捐，公差、官烟没个完。劳动一年，打下的粮食还不够纳税交租。再说，家里没吃的，我应该自己找活路去！至少像爹那样，给家里省一份口粮，混得好还能攒几个钱补贴家里。过年时一家人团团圆圆，吃两顿好饭。”顺达听了二弟的话，沉默了一阵。他想：走就走吧，都待在家里也不是办法，就凭那五亩二分地，不是气死就是饿死，叫他找条活路去，如果能像娘期盼的有出息，也是一家人的福气。他语重心长地说：“再和娘商量商量。”郭玉芝其实也没有睡着，她听见了兄弟俩的谈话，轻轻叹了口气。心里琢磨着：老二还小哩，他一个人能到哪里去？一家人在一起相互拉扯着还活不了，他独自离家在外行吗？
顺达听见娘叹气，就问：“娘，你没睡着？”娘“嗯”了一声。
“我们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娘又“嗯”了一声。
过日子这么艰难，郭玉芝成天锁着眉头，不声不响地纺花、织布、打柴。她给孩子们做饭，缝补衣服，默默无声地想把自己的孩子拉扯大，看着他们过上好日子。可是这世道，不给人留活路。一家人死守在一块儿，倒不如四分五散，自己闯一条生路去。郭玉芝想到这里，往肚里咽着泪说：“富达，要走就走吧，在外边熬煎不住，你再回来！”天不亮，顺达和娘就起了身，娘在给出远门的孩子做饭。富达毕竟还小，心里不装事儿，还呼呼地睡得怪香。顺达摸了摸富达身边的那件破夹袄，心里一阵酸，家里穷啊，老二没穿过棉袄。他把自己的破棉袄脱下来，放在富达身边，自己穿上了老二的破夹袄。他动作那么迅速，连细心的娘也没发现。
惨淡岁月
达的爹每年回家过年，也给家里人添了些盼头。到西沟的第二年，郭玉芝生了个女儿，取名改仙；富达离家时，娘已怀了身孕，不久生了一对双胞胎妹妹，大的起名秀秀，小的起名秀英。这在有钱人家是喜事，可是在穷人家真成了灾难。这年过春节，李全发破例没有回家，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郭玉芝心里有些疑虑，孩子们也在想爹。艰难的日子，原本就度日如年，如今又蒙了一层不祥的阴云。
他们想着盼着，熬煎了几个月，家里又揭不开锅了，实在按捺不住思念亲人的焦急，郭玉芝决意打发顺达到晋城去找他爹，也想弄上点钱回来买几升粮食。
顺达上了晋城，没明没夜地东奔西跑，四处找爹，饥饿和疲劳全忘了。到了第四天，他在一处修房子的工地，碰见一个熟人。这人以前在李发全跟前当过小工，顺达跟着爹在晋城当小工时，他俩就认识。顺达叫声大哥，便着急打听爹的下落。大哥没说话，只是紧紧地咬住嘴唇，顺达注意到他的眼圈红了，更加着急：
“大哥，是怎么回事？你告诉我，我爹，他怎么啦？”大哥还是不说话，顺达紧紧拉住他的手恳求。大哥用粗大的手擦了两下眼睛，把顺达拉到一棵大树下，十分悲痛地说：“师傅常念叨家里，他身体又不好，拖着个病身子……”“大哥，你就直说了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原来李发全给一个外号“臭壁虱”的地主盖楼房，楼房盖好以后，臭壁虱不给工钱。李发全多次去讨要，说家里一家老小等着他拿钱回去买粮，不给钱一家子就没法子活了。可臭壁虱一次次将他赶出来。绝望中的李发全，每天坐在臭壁虱的家门口，希望能多少要到点工钱，不料丧尽天良的臭壁虱派家丁活活将顺达爹打死了。尸骨抛到哪儿都不知道。
顺达听了大哥的话，就像晴空里响了个炸雷，他感到天旋地转，头在嗡嗡作响，用手臂垫着额头靠在树干上，好一阵才清醒过来。他拽住大哥的手说：“臭壁虱在哪里？我去与他算这笔账！”大哥忙拉住他说：“顺达，臭壁虱是有钱有势的大地主，你能斗过他？你不是个孩子了，不能冒失！”顺达怒不可遏地说：“我爹不能白死，我要上衙门告状！”“快不要说衙门了，你忘了你爹上次被衙门关了那么长时间，受得那个罪？这个世道，没有咱穷人说话的地方啊！”大哥说着，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连他仅有的几角钱都给了顺达，让他当回家的盘缠。顺达把头靠在树干上，“呜呜”大哭起来，把树上的几只乌鸦都吓飞了。
